日軍長驅入侵,騰越古城淪陷。姑媽的同學廖菊雨羊入虎口,多少無辜慘遭屠戮。國弱民困,世道混亂,熱血兒女報國無門,邊地山川悲聲四起。

    時值風雲變幻的年代,就在李國老受任雲貴監察使的時候,國內的大部分地區已經是一片混亂。日本軍隊從東、北、南三麵向內侵進,中國大地狼煙四起,情勢危急,隻有西南地區尚呈偏安之勢。然而好景也不長久,不斷從南洋和緬甸歸來的華僑和商賈,帶迴來了許多不好的消息,說南洋已經被日本人控製,緬甸的英國人已經投降,中國派出的遠征軍作戰失利,日本人很快就要打過來了。

    時勢的發展超出了人們的預料,高山大河似乎根本無法阻擋侵略者的腳步,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騰越城晃蕩起來了。

    其實日本人雖已從緬甸入境,但還沒有來到騰越,然而各種傳聞讓全城人早已如臨大敵,敗兵和華僑難民的大量湧入更是讓大家惶惶不可終日。富足的人家紛紛收拾家資攜兒帶女往山區躲避,或者往內地遷移。

    這段時間,高黎貢山古道迎來了少有的喧鬧。先是有士兵押著一隊隊滿載的騾馬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內地逃去。後來是地方官紳們攜家帶口,背著大包小包也往內地逃去。這些平日裏穿綢緞長衫、拄文明棍、出入必要轎馬滑竿,很少走路的富人們,急急如喪家之犬一般,翻越高黎貢山來到早家馬店的時候,早已累得渾身癱軟。

    那些日子,馬店的所有房屋裏都擠滿了人,院場裏臨時搭了棚子,抖了地鋪,甚至大門外邊的籬牆下、樹下都躺滿了人。整條路上怨憤充盈,不時有人永遠地倒在路邊。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生命顯得無比地脆弱和渺小。

    奶奶和爺爺一邊忙碌著照料過往的客商,打聽著城裏的消息,一邊心急火燎地巴望著姑媽歸來。但有可考的消息說,騰越女中還在上課,並且正在計劃著組織什麽宣傳隊。大家心裏都十分慌亂,各種消息如同一陣陣亂風刮過。奶奶打算親自往城裏走一趟,探探風頭,把姑媽接迴來。

    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張敬南從昆明迴來了。

    近一段時間來,省城已經盛傳日本人來到了騰衝的消息,街頭巷尾早已議論紛紛,幾股軍隊也在加緊運動,大有隨時開發前線之勢。看到這些情況,張敬南就想到了還在城子裏讀書的我姑媽,生怕有什麽閃失,恰好商號裏還有一些業務在騰衝,急需收尾,於是張敬南就匆匆忙忙地趕迴來了。

    張敬南的到來無疑是我奶奶的最大福音,她正愁著抽不開身進城去,於是就把帶我姑媽迴來的任務托給了張敬南。張敬南到城裏的時候,女中已經解散,大部分學生疏散迴家去,或者跟隨家人親戚逃難走了,隻有少數胸懷護國之心的學生和老師還在,正籌劃著組織宣傳隊開展救國宣傳,同時加入了益群中學和來鳳書院的部分師生。

    一些地方士紳也集攏來。大家為著家園的安定,決定為守衛騰衝做一些事情,推舉出騰越臨時救護委員會,將李根源推舉為名譽會長,縣長為會長,在場的骨幹人士就做了委員。

    臨時救護委員會一邊擬文快報殖邊督辦公署,一邊聯名呈請縣府籌劃守衛騰衝城。

    這樣一來,騰越女中成了臨時的民間時政議事場所。

    隨著風聲的日益緊張,留守的女中學生大多數已經離散,仍在的幾個,除了我姑媽外都是城裏人。

    張敬南匆匆辦完了事情趕到學校,向委員會說明了受托要將我姑媽帶迴去的意思。委員們也覺著一個女孩離家在外,一旦情勢危急,恐怕相顧不暇,不便勉強,讓我姑媽自己決定去留。但是姑媽堅持要留守,說自己是班長,要跟大家一起進行抗日宣傳,任憑張敬南怎麽勸說,她就是不改口,態度之堅決讓委員們為之動容。無奈,張敬南隻好暫時住下來,再尋良策。

    不想當日不知發生了什麽特事,一向熱鬧的縣政府早早地就關了大門。大家以為是在開什麽秘密會議,商量禦敵之策,或是接待什麽重要人物,也不在意。第二天一早,大家去到縣府請願,才知道縣長已經帶著大印和家眷連夜逃走了,隻留下幾個沒有頭緒的衙役守著空蕩蕩的縣府大院。

    縣長一走,縣府隨之解散,護路營也退往西練,各道城門再無士兵把守,全城一時陷入混亂。

    大家憤怒了一陣、哀歎了一陣,終究拿不出什麽良策,隻好各自走散。

    第三天,女中裏隻來了寥寥幾人,多數人都作鳥獸散,攜家帶口連夜逃出城去。來的人看看人少,也找了借口陸續走散了。姑媽呆坐在學校院場裏,神情恍惚,不吃不喝直到下午,跪在先師牌位下嚎啕大哭一場,被張敬南連拖帶拽帶出城去,連夜往迴趕。多年以後,每當說及此事,姑媽總是義憤填膺,大罵那些臨陣退縮的人是軟骨頭、敗家子。

    直到第二天下晚,張敬南用盡吃奶的力氣,終於把我姑媽帶到了早家馬店。

    看到女兒安全歸來,奶奶和爺爺總算放了心。

    休息了一夜,張敬南因為商號的業務要趕迴省城去,意欲把我姑媽一同帶走。奶奶也覺著這樣最好,於是一同來勸說我姑媽,但她死活不肯離去。沒辦法,張敬南隻好獨自走了,說好到省城交了差事就迴來。

    就在這天,幾個地方士紳和一些地痞無賴見風使舵,趕製了一批彩旗,組織隊伍到南城門外舉行了一場並不盛大的歡迎儀式。就這樣,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住進了騰衝城。

    騰越臨時救護委員會的部分成員流散到西練,重新會合,改組成為臨時縣務委員會,謀劃料理全縣事務。這消息被我姑媽聽到了,堅持要到西練去。我奶奶堅決不同意,說這樣混亂的年頭,一個姑娘家能夠保全自身已經算是不錯了,還有什麽能力操心國家大事。

    奶奶知道姑媽的脾氣,心中認定的事情就會想方設法去做。為著防止姑媽偷跑,奶奶把她困在店裏,形影不離。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在我姑媽心裏產生了很大的震動。她不得不暫時打消了尋找臨時縣務會的念頭。

    這天下晚,姑媽的同學李桂和家人一起來到了馬店,準備留駐一晚,第二天趕到內地投奔親戚。李桂和我姑媽是女中的鐵杆同學,也是最後離開女中的學生之一。同學相見,分外親熱,話題自然就聊到了其他同學身上。

    從李桂的口裏,我姑媽知道了另外一個鐵杆同學廖菊雨的悲慘遭遇。

    廖菊雨的父親廖大儒,是騰衝城裏有些名氣的士紳,原來也是騰越臨時救護委員會的委員之一。日本人進城之時,縣府官員逃走,臨時救護委員會自然解散。自以為看清時勢的廖大儒為保全家產,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成為出城迎接日本人的骨幹之一。日本人進城後,廖大儒順勢成為維持會成員,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

    然而,讓廖大儒意想不到的是,日本人進駐騰衝城後,在毫無抵抗的侵略麵前忘乎所以,獸性大發,如饑似渴地需要女人。在他們看來,這些毫無抵抗的賤民都隻配做他們的奴隸,必須召之即來,任其驅使玩弄。但是當時騰衝城早已十室九空,留著的除了那些前去歡迎日本人進城的漢奸走狗外,就隻剩下些老弱病殘,有女孩的人家更是早就躲到鄉下或是外地去了,根本就無法找到足夠的女人。

    漢奸走狗們滿城搜尋沒有結果,日本人的臉色就有些難看。為了交差保命,漢奸們也就顧不得什麽情麵了,把廖大儒金屋藏嬌家有女兒的消息告訴了日本人。

    廖大儒於是很快就被請進了憲警隊。

    萬般無奈之下,為了表示對日本人的孝順,保住小命和家產,廖大儒隻好一狠心把自家姑娘廖菊雨親自送給了日本人,得到了日軍長官的讚賞。廖大儒天真地認為,女兒遲早是要嫁人的,如今送給了日軍長官,也算是有了一個前途,或許還能給廖家帶來好運呢。隻是,他的這個美好而天真的想法僅隻保留了一個晚上。

    廖菊雨深知眼下的情勢,一旦被豺狼盯上,那是根本逃脫不了的。她心裏知道,此去必然沒有好的結果,本不願意去,又不想讓父親為難,更不想讓一家人因為她而遭災。她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悄悄把一把剪刀揣在了懷裏。

    在日軍官眯著淫褻的狼眼如饑似渴地撲上來的那一瞬,廖菊雨突然亮出了剪刀。然而或許是由於緊張的緣故,廖菊雨失手了,剪刀擦過日軍官的左肋,僅僅傷了一點皮毛。惱羞成怒的日軍官對廖菊雨拳打腳踢,給予了所能想到的折磨,發泄完畢之後,恨恨地把廖菊雨扔給了手下的狼群。

    廖菊雨羔羊入餓狼之口,被群獸輪番糟蹋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廖大儒接到維持會長的緊急通知,火急火燎地跑到憲警隊,從日本“姑爺”們手裏領迴了女兒那傷痕累累、浮腫變形的屍體。看到女兒的慘象,廖大儒的老婆立時氣得背過氣去,醒來後不哭不鬧,傻乎乎的,仿佛陌生人一般,捱到中午,躲進裏屋把門關緊,趁人不備在裏頭放了一把火,廖家大院頃刻間就燃燒起來,成了日本人進城後的第一把火。

    “這些狗雜種!這些狗雜種!”姑媽咬牙切齒地罵。

    得意忘形的日本人為所欲為,滿城挨家挨戶搜羅,不論老幼,男人一律殺死,女人一律奸汙,帶得走的財物全部帶走,帶不走的就毀壞,不上幾日,昔日富甲一方的騰越城轉眼已被弄得烏煙瘴氣,一片狼藉。

    “聽過路人說,日本人來了不到兩個月,就用騾馬馱走了幾十個大木箱,滿滿地都裝了金銀珠寶。”姑媽說道。

    “你道不是?為了滿足日本人的需要,迎合他們孝敬天皇的胃口,維持會為虎作倀,收羅地痞惡棍和原來的幫會成員組成特別行動隊,在各鄉村寨培養爪牙,每天分組行動,到處搜尋財物寶貝。因為很少遇到反抗,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氣焰也越來越囂張,想怎樣就怎樣,毒爪逐漸從城裏延伸向城郊,先前富足一些的人家幾乎都被抄了,特別是以前藏有寶貝的人家,漢奸們三天兩頭去威逼,如果不交出來就把人帶走,湊不夠贖金去贖人的,多半有去無迴。原來逃到城郊的居民看看躲不住了,大家就隻好往山區躲,瞧眼下的形勢,山區也不安全,有女兒的人家,要麽早早嫁出,要麽逃進深山,有關係的就往內地走。這些雜種,對日本人就像一群舔屎狗,對待自家父老鄉親卻象餓狼野獸一樣。”

    “聽說是嫁出去的也不保險,日本人不管姑娘媳婦見著就搶走。”

    “就是,這幾日就在草壩、下北糟蹋了好幾個。城西趙家山一個女人在出嫁途中被抓走,下落不明,接親的丈夫當場被打傷,跑進樹林躲過一劫。第二天一早,她丈夫氣不過,提把柴刀跑到城裏找日本人拚命,命沒拚成,反被脫光衣服捆在十字街心,讓狼狗撕爛了下身,兩天後才死去……。”李桂聲音哽咽,講不下去了。

    “難道就這樣死支死挨,毫無辦法了麽?那些平時人模狗樣的紳士們、老爺們全都死到哪裏去了!”姑媽痛苦不已。

    “眼下這個世道,確實已經到了絕境了。”李桂輕輕地、悲憤地說。“占蕊,照目前的情勢,高黎貢山也不是安身之地,我們也得趕快走。男人們無能,我們女流之輩又能如何!”

    “小日本真是太惡毒了!該天打雷劈火燒。”姑媽怒氣滿懷,“大家總得想些辦法,做些堅決的對抗才是,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呢!”

    “正是這樣,但是那些叛宗背祖,替強盜做盡壞事的漢奸走狗更是可恨之極,要不是有這些狗雜種,日本人也不會來的那麽快,來了也不敢恁囂張。哪天我們有了力量,首先要把這些人千刀萬剮!”

    “這種日子一定會來,遲早些而已,我輩定當拭刀以待!”

    “對,大家都應當拭刀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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