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裏又有一脈硬氣。

    他不像他,他不是他,他也做不了他,於是他無可取代。

    無論他想用什麽方式來留下他,他終究還是不在了。

    4.

    3.

    陸臻有時候心想,可能周源說得對,魂沒了,人還在,可就算是這樣,還是得好好活著吧,都答應了的事,是答應了夏明朗的事。

    無論是分組討論還是學習培訓,陸臻的表現都非常亮眼,那樣精密的頭腦,好像由電子程序運作,於是種種讚許不一而足。嚴頭派他出去本意是散心,意外地長了臉,他也覺得很無奈。夏明朗有時候壓抑過深,他看似妖孽隨性的作派之下有一種外人難以想象的謹慎,可是現在似乎有個比他壓抑更深的人出現了,當然,或者也有可能,那是頂級的豁達與理性。

    後夏明朗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努力適應,磕磕碰碰,別扭難安,於是,當何確興奮地打電話過來通知他人找到了的時候,嚴正唯一的想法是:你他媽可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謝天謝地,那居然真的不是玩笑。

    嚴正看著他最驕傲的戰士從車上走下來,瘦了,更堅硬,整個人剽悍而鋒辣,像一柄飲血的劍。

    “辛苦了!”嚴正走過去擁抱他。

    夏明朗低聲笑道:“嚴頭,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說為人民服務啊?”

    嚴正滿腔的熱血讓這小子敗壞得一幹二淨,差點就想一拳捶上去,夏明朗低眉笑得更深:“您不會想毆打傷員吧?”

    嚴正微微一挑眉,右手一揮,整個一中隊全衝了上去,將他們的隊長吞沒。

    陸臻收到消息立即往迴趕,周源借了一輛車給他,但是如果沒有,他也可以自己想辦法弄到車。即使這一天所有的汽油都化成了水,他也能跑迴去,200多公裏,根本不是個問題。

    徐知著在基地大門口等他,兩個人抱在一起,胸口相碰,差點都飛出去,在這樣的日子裏連哨兵的心情都好,隨便他們鬧,沒人管。

    於是一個興奮地流淚:“太好了,他沒死!”

    一個高興地吼:“我就說,他不會死!”

    徐知著拉著陸臻在基地的大路上狂奔,迎麵而來的軍人們都笑眯眯地跳開給他們讓道,陸臻一路上聽著徐知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講述著夏明朗的豐功偉績,可是站到門口的時候人卻一下子懵了。

    我進去說什麽?

    陸臻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徐知著,徐知著詭笑,伸手越過他敲響了門,然後一溜煙地逃走。

    “進來!”仍然是幹幹淨淨的,清爽的聲音。

    陸臻推門進去,看到夏明朗坐在桌邊寫報告,聽到響動抬起頭,笑容一如往昔。

    “隊長!”陸臻忽然忘了什麽叫緊張,隻覺得滿腔的喜悅已經把他充滿,心裏像塞了棉花一樣,柔軟的,溫暖的。

    “嗨,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夏明朗蹺著腳,吊兒郎當的樣子。

    陸臻走過去把他拉起來,夏明朗眉頭一皺,陸臻頓時惶恐:“碰到了?”

    夏明朗點頭:“傷還沒好透。”他往後退了一步,從陸臻手裏滑出去。

    陸臻有些意外,手指停在半空中:“隊長?”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空氣裏有些異樣的情緒,這與他想象中的重逢不一樣,陸臻迅速地捕捉到問題的關鍵,急著說道:“隊長,你答應過我……”

    “我答應你活著迴來,我做到了。”夏明朗截斷他的話。

    陸臻張口結舌,是的,活著迴來,那麽艱難。

    他在路上聽全了那段傳奇,一個人給二十幾個人設伏,打亂他們撤退的計劃,中彈,重傷滾落山崖,被水流帶出境外,在好幾股武裝勢力之間被顛來倒去,然後逃走。據說中彈的部位在胰腺附近,消化液侵蝕腹腔,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疼痛。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如果要講可能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可是夏明朗就這樣三言兩語地打發了他們,可能在他看來,那真的沒什麽。

    穿越密林,遊走在槍口和刀尖,那對於他來說都沒什麽。

    可是……

    “隊長,你答應我的,真的不止這些,是我理解錯誤嗎?還是,你當時隻是想要哄我堅持下去?”陸臻覺得黯然,狂喜被失望所吞沒,這讓他生出幾分罪惡感。

    其實夏明朗能活著不是就已經很好了嗎?

    他不是一向都隻要能看著他就已經覺得很好了嗎?

    他的隊長,他的盤子,他為之努力,卻從不期待占有。可是現在,為什麽,竟會如此難過?

    “你想要什麽?”夏明朗看著他,靜水流深的黑眸中泛起波光。

    “我要我們在一起!”陸臻的眼神坦白而熱切,“是真的在一起,你和我都知道那代表什麽意義。可能沒什麽人知道

    ,我們不能結婚,不能宣告天下,但是我們要在一起,現在,馬上。我不想再做什麽等待,我已經不能。”

    “你讓我想一下。”夏明朗坐迴去,氣氛陡然變得安靜下來,寂靜無聲。

    夏明朗倒在他的座椅上,閉著眼,其實他沒有思考,這一切都不需要思考,他已經做了決定,在這之前。

    此刻,他隻需要執行,他人生中最艱險的任務。

    幸好,快完成了。

    他聽到細微的唿吸聲在靠近,因為不想睜開眼,於是平靜地唿吸,仿佛熟睡。

    陸臻在夏明朗的麵前站定,這個角度,這個位置,這樣看,時光的長河裏卷起了浪,將他吞沒。

    夏明朗仍然把眼睛閉著,他的睫毛不長,卻密,閉目時有一道黑色的弧線,像是偷偷地在看著誰。陸臻凝視他蒼白的臉色,發現自己的欲-望已經無可抑製。

    想要吻他,嘴唇和眼睛,每一寸的皮膚。

    想要撫摸,要擁抱,耳鬢廝磨,唇齒相依。

    想要……

    陸臻的雙手撐住椅背,彎下腰,壓到夏明朗的嘴唇上,唇與唇輕柔地相觸,他沒有動,等待著夏明朗把他推開。

    可是,夏明朗也沒有動。

    這幾乎是一種鼓勵。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一遍一遍地描摹夏明朗的唇形,然後固執地用力,滑進去,撬開齒關,進入到更深。帶著煙味的吻,火熱而迷人,陸臻忽然間忘記了一切,迷失在他夢寐以求的氣息中。

    唇與唇相摩挲,舌頭勾纏在一處,在這之前陸臻從不知道接吻可以這樣有力,足以吸走他的靈魂。

    唿吸,在彼此的口中流轉,如此熾熱,燒灼饑渴。

    陸臻不滿足地吮吻,將牙齒也用上,從夏明朗的唇角邊延伸,繞過下巴和脖頸,一路留下濕漉漉的印跡。

    他模模糊糊地囈語,絕望而激烈,急不可待地摸上夏明朗作訓服的拉鏈。

    “夠了,陸臻,夠了。”夏明朗寬厚的手掌按到陸臻的脖子上。

    陸臻頓時停滯了所有動作,仿佛虛脫一般的無力。

    夏明朗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掌心幹燥,沒有汗,生澀地撫過陸臻的脊背。

    “隊長,你答應過我的。”陸臻抬起頭。

    你答應過我,隻要我們都能活著,我們就會有開始。

    夏明朗發現他根本無法維持這種姿勢,陸臻仰起的眼中含著淚,讓他有一種在犯罪的錯覺。

    “你還年輕,你的未來還很長,別這麽快就給自己的人生做決定。”夏明朗說道。

    “我的未來還很長,所以我要找一個伴,陪我走今後的路。”陸臻固執地堅持。

    “我不是你的好選擇。”夏明朗聽到自己的聲音撕裂,他一向渾厚而妖惑的嗓音此刻幹澀得好像隨時會被扯碎,唾沫咽過喉嚨的感覺刺痛難當。

    “你不是我!”陸臻衝動地握住夏明朗的手臂:“你答應過的。”

    “有時候我們會在一些特定的時候說一些特別的話,可能當時我的確是這麽想的,但是現在一切都有了變化,我們生活在這個現實裏,我們必須遵從這個社會的規則……即使,那是不公平的。”夏明朗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足夠真誠,可是他從陸臻的眼睛裏隻看到一張扭曲的臉,於是他隻能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你的未來會很輝煌,別給自己背上不必要的包袱。”

    “你不會是我的包袱……”

    “我是,”夏明朗冷靜地重複,“你也是。”

    “給我一個機會,夏明朗,讓我有機會去證明,那些,你不相信的,如果將來你後悔,我不會再拉著你……”陸臻忽然閉上眼睛,眼淚流下來,滑過瘦削的臉頰。他在哀求,於是聲音顫抖,因為太害怕被拒絕,所以不敢睜開眼。

    夏明朗把手掌放到他肩膀上,掌心裏像是握著一個刺蝟,不能用力,銳針會刺穿他的手掌;不敢不用力,疼痛會讓他心安。

    “陸臻,”他說,“有些事,不是試一試還能迴頭的。你還年輕,未來有很多選擇,你不應該找一個像我這樣隨時會死的人,你是這麽快樂的人,那麽喜歡交朋友,你應該,應該有很好的家庭,很坦然的生活,這才是你的快樂人生。”

    陸臻沉默不言,眼淚將睫毛濡濕,變得濃密而黑長,像潮濕的雨林,他的手掌握成拳,指甲刺在掌心的繭上,把指甲的根部壓出了血印。

    “所以,你已經決定了對嗎?”

    夏明朗看著陸臻慢慢站起來,腰脊筆直,像一支新生的竹,在暴雨中生長,刺破天幕。

    “這就是你的決定,對嗎?”

    這聲音已經變平穩,而且清晰。

    夏明朗聽到自己心髒被撕開的聲音,比想象來得疼痛。他眯起眼睛往上看,那雙清亮的眼睛蒙在一層薄

    薄的水膜裏,明亮得令人無法逼視,於是他緩緩垂下眸。沉默也是一種態度,約等於讚同。

    “我明白了!”陸臻往後退開了幾步。

    他與他的距離,終於迴到了尋常,不再無間。

    “好的,我明白了。”陸臻深吸了一口氣,“我會向嚴隊申請調離。”

    “你說什麽?”夏明朗驚得跳起來,不可置信,“陸臻你這是……”

    夏明朗說到一半的時候自己咽下了後半句話。

    威脅?

    陸臻不會玩這種手段。

    “對不起,隊長,我不是你。”陸臻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幾乎不自覺地把雙手背到身後,跨立的姿勢,這是非常鄭重的,一個軍人的交待,“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我也得給自己一個新的生活,我沒辦法一邊看著你一邊放棄你,我做不到!”

    “你這簡直是……”夏明朗無比懊惱地看著自己怒火勃發,這太不應該,可是他控製不住。

    這小子在說什麽?他說要走?

    逃走嗎?

    就為了這個?

    他的夢想呢?事業呢?

    一時間無數條質問像荒草一樣在他的腦中翻卷,紛紛亂亂,心亂,如麻。

    “你以為在這裏呆了不到兩年,就把該學的東西都學到了嗎?你一開始是怎麽說的?你來這裏為什麽?”夏明朗狂怒,氣勢逼人。

    可是陸臻平靜的臉沒有更多的表情,他自然沒有被嚇到,他甚至沒有更多的悲傷,他隻是認認真真字字清晰的在說。

    說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當成不存在。

    說很抱歉,我沒有能控製好。

    他邏輯分明:像這樣的情緒注定會影響到我的行動。

    他理由充分:所以我現在這個樣子,留在這裏不適合。

    於是最後,他如此真誠地看著夏明朗的眼睛:“隊長,您會幫我去說服嚴隊吧!”

    夏明朗麵無表情,事情忽然跳離了他的想象,他不能接受,亦無從反對。

    陸臻等待了一會,沒有聽到迴答,便再一次將沉默當成是讚同,於是流暢地立正,微微點一下頭,然後離開。

    夏明朗忽然驚醒,在門邊按住他,灼熱的目光筆直地射入陸臻的眼底,他咬牙,一字一字近乎威脅:“你就這樣放棄,啊?”

    陸臻

    看著他,緩緩笑開,笑容溫柔得幾乎甜蜜。

    “你都不知道。”他貼到他耳邊輕聲說,“我是那麽愛你。”

    夏明朗目瞪口呆,心髒裏被灌足了火藥,於是轟的一聲粉碎,渣滓不剩。

    “我走了。”陸臻說,他的目光從夏明朗臉上拂過,如此癡迷,繾綣留戀,然後轉身,幹脆利落地把自己關在門外。

    一扇門,4.5個厘米,一寸半厚,夏明朗一拳就可以把它打穿。

    不過,他放上去的是手掌,並不粗糙的漆麵,將他的指尖刮痛。

    1、2……

    他在心裏讀著秒,要做什麽,連自己都沒想好,是數到三的時候就開門追出去,還是等到五?

    可是陸臻不會停留,房門扣牢的那一聲輕響過後,走廊裏傳出均勻而清脆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木板上仍然有殘留的溫度。

    一秒鍾之前他在微笑,說:我是那麽愛你。

    一秒鍾之後他離開,沒有一點停留。

    這就是陸臻。

    夏明朗忽然轉身衝向窗戶,他速度太快,胯骨撞在窗台上,微微生痛。

    陸臻的背影在陽光下清晰分明,午後的空氣揚起微塵,像金融融的暖霧,曾經無數個背影在這一刻重合,他看到他轉過身,狡猾地眨著一邊眼睛微笑,他看到他倒退著走,眉目帶笑,嘴裏說個不停。

    夏明朗在等待,於是乍然而生的幻象又乍然消失,陸臻離開的背影在陽光下清晰得幾乎尖銳,與所有的景物都分開。

    十分鍾之前他幾乎跪在地上哀求,淚流滿臉,說:可否給我一個機會。

    十分鍾之後他隻留下一個背影,離開的腳步流暢得像行雲,不再迴頭。

    這才是陸臻。

    從無抱怨,也從不妥協,取與舍都一樣的灑脫。

    這就是陸臻式的豪邁,與他全部的驕傲。

    5.

    一瞬間天荒,一瞬間地老。

    這是怎樣的感覺?

    夏明朗忽然發現他的心髒已經不存在,沒有跳動的聲音,他本來以為會有心痛,但其實沒有,胸口破了一大塊,空寂無邊無際,但是不疼。

    可怕的空洞。

    夏明朗不怕痛,忍耐各種各樣的痛苦、絕望與狂躁,這是他的專長,任何事都可以忍耐下來,隻要他願意,夏

    明朗對此有絕對的信心。

    可是,期限呢?

    電腦還開著,屏保的光一閃一閃的,五色紛呈,一個個小熊像噴泉一樣地冒出來,陸臻很喜歡一些新奇閃亮好玩的東西,他在這個辦公室裏留下無數的痕跡,當然要清除它們並不困難。

    可是,然後呢?

    夏明朗忽然發現他的未來是如此的枯燥。

    訓練、演習、任務……

    選訓、報告、評估……

    這些事,曾經他做了多少年,一直充滿了樂趣,興致勃勃,這一刻統統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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