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走了,熱帶風暴也離開了,漓江上的崇山峻嶺再次眉清目秀起來。朵朵白雲從天邊緩緩地飄過來,生活的節奏仿佛瞬間就慢了下來。陸無雙站在漓江畔,看著穿著救生衣的遊客們一船接一船地沿江而下。聽著那些從江麵上傳來的歡聲笑語,她突然間想起朱自清的那篇散文——“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自己的確什麽也沒有,在昨天之間,報仇血恨是她人生的主旋律,她出賣了自己的身體,甚至自己的靈魂,那生生地將那個男人拖入地獄。為什麽說是拖,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早就已經進入地獄了。


    她原以為在看到丁坤咳血的那一刻,自己會很快樂,至少會有得償所願的快感。可是,在雨夜的車上,看到那個劇烈咳嗽的男人,自己居然心痛了。這一刻,陸無雙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應該離開了,至少此生此世,都不應該跟丁坤有任何交集了。丁坤活下不了了,這一點陸無雙很清楚,藥劑的份量是半年前就開始加大的,而且是逐日加大,為此她還特意從網上買了一台德國進口的廚房專用電子秤,可以精確到零點一微克。到如今這個份量,丁坤早已經病入膏肓——三個月前,丁坤就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不過這一切被自己巧妙地掩蓋了。如今,他的五髒六腑早就該千瘡百孔了吧!


    想到這裏,陸無雙笑了起來,先是很得意,而後笑聲慢慢弱了下來,最後變得越來越苦澀。看著倒映在江中的險峰,她微微歎氣:“人活著這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至少不僅僅為了報仇!”這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一個此時此刻,她希望聽到又最不希望聽到聲音,所以她沒有轉身,隻是繼續凝視著江麵,看那些歡笑著的遊人,看那江麵上的蕩麵的微波。


    那人走到她的身邊,也蹲了下來:“其實將他繩之以法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以他犯下的罪行,最終都脫不離極刑的,你又何苦下毒呢?”


    陸無雙微微一笑:“自從我父母被他殺害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值得我真正信任的人了。”她頓了頓,還不忘再強調一遍,“一個也沒有。”


    那一隻胳膊被固定著的青年微微歎氣,今天他沒有穿警服,隻是穿著一件很隨意的t恤和運動褲,踩著一雙國產的迴力球鞋:“我到江州,你主動找到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丁坤最後會被你玩死。說實話,你是一個很合格的演員,至少對於丁坤來說,我相信到現在,他也不一定相信,是你在不斷地給他下毒。其實這場戲,你還可以繼續演下去。”他頓了頓道,“魚頭死了,下毒的事情完全可以順勢推到魚頭的身上。”


    陸無雙搖了搖頭道:“演不下去了,我現在不光看到他想吐,就是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都覺得惡心。李市長,你說人活在這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麽?”


    李雲道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指著那江麵道:“你看他們,也許他們就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或者是一位老師,又或者是個體商戶,你說他們活著是為了什麽?我相信,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明白這個為什麽,這是一個很終極的哲學命題。你問我的話,剛剛從昆侖山下山那會兒,我覺得活著就是填飽肚子,娶個還行的媳婦兒,然後把香火延續下去。現在,我覺得活著就要給治下的百姓多做點什麽,哪怕讓他們多一點安全感,我的生命也就有了那麽一點的意義。”


    陸無雙很好奇地看著他:“你不是京城的紅三代嗎?”


    李雲道苦笑:“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我小時候是跟著一個老喇嘛在山上的廟裏長大的,書讀得不少,儒釋道都研究過,但關於你說的生活的終極命題,還是沒有一個很囫圇的答案。”


    陸無雙點點頭,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膝蓋:“我父母剛去世的時候,我生命裏唯一的意義就剩下報仇了。可是現在,我對這個答案卻不那麽確定了……”說著,大滴的淚珠便開始從她的美眸裏滾落下來,“我以為我什麽都可以不在乎,可是我不能不在乎他……”她看著自己的小腹,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李雲道長長地歎了口氣,這是一個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女子,她用身體和靈魂換取了仇人的滅亡,但如今,她卻愕然發現自己的腹中有了仇人的孩子。


    “接下來怎麽打算?”李雲道看著水麵上倒映出的美麗倩影,她輕撫著自己的小腹,喃喃自語。


    “還能怎麽打算?你不抓我嗎?”陸無雙有些詫異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副市長,大半年前是自己主動找到這個兼任公安局長的年輕人,也是在他的協助下,自己的報仇大計才得以實現。


    “我為什麽要抓你?”李雲道笑了起來,“丁坤體內的毒素至少以目前的醫學條件是無法鑒定出來的,既然醫生都無法肯定你給下的東西跟造成他健康被摧毀之間的直接因果關係,所以也就不存在什麽謀殺,至少在證物上少了最重要的一環。我是執法者,法令並沒有要求我去逮捕一個無辜的人。而事實上,在這場稱得上災難的故事裏,你從頭到尾,也隻是一個受害者而已。”


    陸無雙笑了起來,很天真,很無邪,李雲道看到她的笑,便知道丁坤到底為何會死在這個女人的手裏——這或者原本是一朵青蓮,但是在他們慘絕人寰地殺害了陸無雙的父母後,就逼迫這朵青蓮變成了一朵奇毒的罌粟花。她輕撫著自己的小腹,輕聲道:“如果你不抓我的話,那麽我想離開了,不管史昱明有沒有參與那些事情,我都不想管了,我不想自己的孩子將來長大了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毒販。我要給他編織一個美好的童年,給他規劃一個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像我這樣,生活在無盡的痛苦和仇恨中。”


    李雲道點了點頭:“我會安排你離開,北歐怎麽樣?我老婆說那裏的環境很不錯,教育水平也一流。”


    陸無雙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手臂受傷的青年:“為什麽要幫我?可憐我、同情我? 還是另有所圖?”


    李雲道笑了起來,站在江邊眺望遠方連綿不絕的山脈:“不是可憐也不是同情,更不可能是另有所圖。你很漂亮,這一點我承認,但是你跟我媳婦兒、我老婆比起來,嗯,說了你不介意,還有那麽點差距!我幫你,一是因為你幫過我,二是因為你腹中的孩子。”


    他微微歎了口氣,接著道,“我小時候就經常幻想自己的母親是什麽樣子的。”他看了一眼陸無雙小腹,“我希望這個世界上少幾個需要靠幻想母親的形象來慰藉自己的孩子。”


    陸無雙看著水麵道:“說實話,你不是一個好警察。”她頓了頓繼續道,“但你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好官,我真心希望我們華夏能多幾個像你這樣的當官的,也許這樣,未來的華夏才有希望。”


    李雲道笑了笑:“雖然不敢說現在的官都像我一樣,但是有同樣抱負和理想的應該也不在少數。隻是大家的行事風格和做事方法不太一樣而已。史昱明你就不用管了,會有人對付他的,他一個江州巨富放在江北可能還夠看,但是放在偌大的華夏,跟蒼蠅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陸無雙聽出了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已經有人看他不順眼了?”


    李雲道聳聳肩膀:“都說不作死就不會死,他惹了一些他不該去惹的人,自然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但這些跟你關係都不大了,換個身份,到國外定居吧,以你的聰明和韌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給孩子一個很好的環境。”


    陸無雙站起身,迎著江風微笑,宛若從中江中走出來的水中女神:“能擁抱一下嗎?”


    李雲道卻蹲下身子,對著女子的小腹:“好好長大,好好做人!”說完,站起來轉身就走。


    望著李雲道略瘦削的背影,陸無雙突然開始流眼淚,她好像猛地想起了什麽,大聲對著那背影道:“幫我的孩子起個名字吧?”


    那背影抬起單臂:“溫文爾雅,男孩就叫溫文,女孩就叫爾雅!”


    “溫文、爾雅!”江風中的女人連連將這四字重複了好幾遍,最抬起頭來時,卻看到那背影已經緩緩變成一個黑點,她沒有絲毫猶豫,雙膝跪地,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路的盡頭,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候在陰涼處,李雲道走近,黑人保鏢下車開門。


    車內,那端著香檳杯的女子將正在播放的交響樂聲音調低:“怎麽樣?”


    李雲道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隻是個可憐的女子而已,幫我個忙吧,給她重新安排一個身份,到北歐去定居吧!迴頭我會讓瘋妞兒給她打一筆錢,夠她母子此生無憂。”


    古可人微微皺眉:“那腹中是你的孩子?”


    李雲道沒好氣道:“滾蛋,怎麽可能?那是毒販丁坤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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