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軍圍困黑山的第三天。


    張燕在黑山轉了一圈,所到之處,人人麵帶菜色,形容消瘦。


    眾人看到他,紛紛上前問候搭訕。


    “大首領,一碗粥僅有寥寥二三十粒米,可否加多一些?”


    “大首領,我等年邁,死不足惜,可否節省糧食,讓孩子們活下去?”


    “大首領,聽說官軍又來圍剿了,何時能打退他們,出去乞討或者借糧啊?”


    張燕一一笑著迴道:“大夥再熬幾天,咱就喝濃粥,別說加幾粒,幾十粒都不成問題。”


    “孩子們不會餓死,你們也要好好活下去,大賢良師在世,一直想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一定要記得大賢良師的囑咐。”


    “過幾天官軍就退了,安心等著。”


    一圈下來,目之所及,皆是苦難。


    張燕隻覺身心俱疲,比他當初與官軍搏命要累無數倍。


    等迴到主寨,張燕吩咐道:“來人,去請各位渠帥前來商議大事,今日商議之事事關重大,務必每個人都要到場,未至者,嚴懲不貸。”


    “將我私藏的那幾壇好酒拿出來,備幾桌好菜,用來招待前來議事的各位渠帥。”


    命令傳下去不久,大大小小數十個渠帥,陸續應命而來。


    看到一桌子菜,口水吞咽聲綿延不絕。


    平心而論,菜肴不算太豐盛,但對一群飯都吃不飽的人來說,龍肝鳳髓莫過於如此。


    張燕麵帶笑容招唿渠帥們:“各位兄弟都坐,等人齊了,一邊議事一邊吃。”


    有人聞言忍不住問道:“敢問大首領,可是有什麽好事?難道糧食的問題解決了?還是官軍退了?”


    張燕故作神秘道:“等人齊了再說。”


    等幾桌全部坐滿,負責清點人數的侍衛低聲在張燕耳邊說了一句:“大首領,人到齊了。”


    張燕當即高舉裝滿酒水的碗,朗聲道:“承蒙諸位兄弟不棄,跟隨我開創基業,來,你我共飲此杯。”


    說完仰頭一口喝完,碗口向下,示意一滴不剩。


    眾多渠帥情緒受張燕感染,高聲迴道:“敬大首領。”


    一口飲盡。


    在張燕的示意下,每個人都被倒了第二碗。


    “黑山今日之困境,我作為大首領,難逃其責,諸位兄弟不曾怪罪於我,反而與我一起共渡難關,張某心中有愧,第二杯,再敬各位。”


    這時有人就不樂意了:“大首領何出此言,大火乃天災,我等並不覺得是大首領的過錯,這杯,我們不喝。”


    張燕聞言心情難明,歎道:“那就為這該死的世道共飲。”


    說完神色黯然喝完。


    有人還想說,突然一人打斷道:“有啥好爭的,先喝了再說。”


    咕嚕咕嚕喝完第二碗。


    張燕再讓人倒滿第三碗。


    “如今外有官兵圍困,內部糧草緊缺,難以度過漫長的寒冬,我欲與官軍死戰,隻求一線生機。”


    “願與我共同應對,不惜性命的弟兄,一起幹了這碗,想投降存命的,我也不攔著他,隨他去。”


    這一次,大家沒人迴應,隻是默默喝酒。


    若非對朝廷滿懷絕望,他們這群在地裏刨食的苦哈哈,誰願意冒著殺頭的風險造反?


    如今想讓他們投降,再受官府欺壓,還不如去死。


    況且,以官府往日對待黃巾餘孽的作風,他們就算是投降,也未必能活下去。


    又何必因此壞了名聲?


    再者,黑山軍現在是困難,但不見得他們也困難。


    大火綿延不假,可誰家還沒一些存糧呢?


    這次會餓死不少人,但隻要精打細算,他們絕對餓不死。


    黑山這麽大,官軍也不一定能全部封死。


    運氣好的話,躲過去不難。


    三碗喝完,張燕忽然大笑,笑著笑著,眼角一行淚水流下。


    莫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心酸處。


    其他渠帥隻是看著,任由他發泄心中不滿。


    片刻過後,張燕恢複平靜,從容伸手示意道:“有些失態,讓諸位兄弟見笑了,來,快吃,等下別涼了。”


    等他夾了第一筷子,其他人手裏的兩根筷子如平日裏揮舞的長槍,帶起陣陣殘影,風卷殘雲,掃向桌上美食。


    張燕似自言自語,又似和眾人說道:“此次恐怕難以幸免,望諸位兄弟莫要怪我。”


    眾多渠帥隻當張燕認為官軍勢大,不可力敵,卻沒想過,他其實說的是另外一層意思。


    過了一會,突然有一名曲帥疑惑問道:“大首領,你怎麽不吃啊?都快吃完了。”


    話剛說到一半,他突然捂著腦袋,隻覺眼前的景象晃動不休,層影疊疊,天旋地轉。


    轉說道:“我怎麽頭有點暈?”


    接著倒在地上。


    這一下,就像打開了多米諾骨牌,其他人陸陸續續倒地。


    有人忽然意識到不對。指著張燕質問道:“大首領竟在酒菜裏麵下藥?為什麽?”


    張燕隻是閉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的景象,默然不語。


    沒過多久,數十個渠帥陸陸續續倒地,如待宰牛羊。


    張燕朝身邊一人說道:“這種結果,潘侯爺應該滿意了?”


    旁邊那人正是荀諶手底下的密探。


    他這次是受張燕邀請而來,見證這一幕的。


    可等到事情發生,他依然覺得這一幕很令人震撼。


    或者說,來之前,他完全沒想到張燕會有這種氣魄,直接將手底下的渠帥全部迷倒,任潘鳳處置。


    要知道這種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潘鳳身上的行為,風險極大。


    萬一要是潘鳳不守信用,黑山賊一個都活不下去,而且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當然,他現在身處敵營,肯定不可能對張燕說這種話,隻是帶人將一群渠帥五花大綁捆住。


    接著發出信號。


    城外收到信號的冀州軍,在內應的配合下,挺進黑山軍設立的營寨。


    剩下的有心反抗,卻因渠帥不在,各自為戰,形成不了係統有效的抵抗,很快被冀州軍擊潰。


    冀州軍得了潘鳳的吩咐,每走一步,都會高聲喊一句:“降者不殺。”


    可很大程度瓦解黑山軍的鬥誌。


    有人突破重圍,趕到主寨去上報張燕,得到的迴答是“大勢已去,無力迴天。”


    沒抵抗的防守,結局隻有一個,大敗虧輸。


    潘鳳趕來看到被捆成粽子的一群渠帥和獨坐在首位的張燕,麵色古怪道:“這就是大首領說的方法?將渠帥一網打盡?”


    有一說一,物理服人的方式,永遠幹脆利落,令人讚歎。


    不過張燕到底怎麽混的,就沒人和他站在統一戰線,一起同意投降的嗎?


    張燕神色自若道:“他們沒人想投降,我也不例外,但其他人有權利活下去,所以我隻能出此下策。”


    “在下在死之前,想再求侯爺一件事,若覺得他們可用,盡量給他們一條生路。”


    “若覺得不可用,給他們一個痛快,莫要折辱折磨他們,若要給魏氏一個交代,在下任由處置。”


    他說這句話,就像剛剛喝了兩杯白水,現在想喝一杯茶這麽簡單。


    潘鳳摸著下巴沉思片刻:“大首領確定他們都反對投降,寧死不屈,所以才會被下藥?而不是他們其實也想投降?”


    張燕微微皺眉:“這重要嗎?”


    若非已成大局,他非得和潘鳳好好理論不可。


    黑山軍不配有一群忠義之士,寧死不屈嗎?


    潘鳳點頭道:“對本侯而言至關重要,如果大首領不想看到本侯背信棄義,請如實相告。”


    張燕臉色一黑,終究沒和潘鳳爭論,冷著臉說道:“在下句句屬實,若侯爺不信,可叫醒他們挨個詢問。”


    接著又補了一句:“若在下不得人心能讓侯爺開心的話,確實如侯爺所見。”


    潘鳳擺了擺手道:“喚醒再去問就不必了,本侯相信大首領,隻是確認一下罷了。”


    “至於所謂的開心,大首領可能想差了,算了,多說無益,且看本侯怎麽處理吧。”


    “來人,將這些人盡數處死,一個不留。”


    張燕微微一愣,急道:“他們反對投降,或許隻是一時衝動,侯爺何不給他們一個機會?”


    “或許他們見到大勢已去,願意歸降侯爺呢?”


    潘鳳搖了搖頭:“本侯有張首領一人足以,其餘匪徒,縱然肯降,本侯亦不想收。”


    張燕聞言頓時摸不清狀況:“在下沒說過要投降啊?”


    潘鳳笑道:“黑山賊張燕洗心革麵,協助官軍坑殺匪首數十人,受天子嘉獎,既往不咎,封為歸順將軍。”


    “這是本侯的誠意,張將軍以為如何?”


    張燕瞬間臉色蒼白,潘鳳竟然想讓他背負背叛百萬黑山軍的罪名活下去?


    轉而怒道:“侯爺莫要欺人太甚,在下寧願去死,絕不接受。”


    張燕承認他小看潘鳳了。


    一開始,他以為潘鳳會將他處死,挑幾個能在黑山軍裏說得上話的渠帥作為傀儡,慢慢將百萬黑山軍轉化為百姓。


    沒想到,潘鳳會反其道而行,處死其他渠帥,獨留他。


    一想到被百萬黑山軍唾罵的場景,張燕可能連覺都睡不著。


    黑山軍最重義氣,這個傳統,不能壞在他身上。


    潘鳳語氣幽然道:“百萬黑山賊的安置問題,你想一死了之,可沒那麽容易。”


    張燕麵色一僵:“侯爺焉能如此無恥?”


    潘鳳神色平靜道:“那本侯給你一個選擇。”


    “一,你選擇活下來,助本侯消除黑山賊對官府的怨恨,化山賊為良民,功德無量。”


    “二,你可以自盡,你死之後,黑山賊沒有渠帥,各自為戰,以後但凡有賊人不滿官府鬧事,本侯便以雷霆手段鎮壓,直到所有人甘心或死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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