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鴨子李慕嵊是被人從湖中央撈出來的,那是一個姑娘,穿著一身黃白相間的衣裳,領子微微立起來更顯出幾分英武來:“這位是?”


    她的眉眼之間亦是女子少有的英武直率之氣,李慕嵊看了良久,這才恍惚迴神:“勞煩姑娘了。”


    “不必,師父經常教導我,能不殺人還是不要殺人。”姑娘家豪邁得很。


    二人:“……”


    李慕嵊和黃公公被這話驚了一跳,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姑娘已經抬起手來捋了捋微濕的鬢發,笑意坦率又誠懇:“後會有期。”


    她和男子一樣抱了抱拳,然後飛奔不見人影了。


    李慕嵊微微吸了口氣,覺得自己需要消化一下這個事實。


    葉予白不在這裏,他或許也根本過來的可能,也是自己關心則亂,西湖藏劍山莊出身的葉予白,斷然沒有掉進水中出不來的道理。


    造化弄人這種事,總歸還是如此。


    “將軍?”黃公公恨不得伸手過去將人拉住,生怕這位大將軍又做了什麽想不開的事情。


    好在李慕嵊迴過神來便也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走吧。”


    黃公公憋了半天,到底還是沒敢問剛剛是怎麽了。


    二人一前一後入了宮,就見那年輕的帝王正端坐在禦書房裏頭,看向李慕嵊便是微微一笑:“李將軍。”


    李慕嵊定了定神便俯身行禮:“李慕嵊拜見皇上。”


    “愛卿不必多禮,”朱翊鈞將目光輕描淡寫地一收:“這些時日你初還京城,可好適應?”


    李慕嵊想不出自己有什麽適應不適應的,隻能中規中矩地答道:“多謝皇上,一切安好。”


    “既是如此,你來看看這個。”朱翊鈞將手上的折子放到李慕嵊的麵前,一雙眼牢牢鎖住了李慕嵊的神色,不肯放過蛛絲馬跡一點端倪。


    李慕嵊看了半晌,這才將東西放了迴去:“西羌族這次可謂是欺人太甚。”


    “當初是李將軍將她們打了迴去,沒道理不過五年就已經重振旗鼓,”朱翊鈞眉心微蹙,有幾分歎息模樣,年輕的帝王看起來有些瘦,卻亦是有著帝王的巍巍氣度一字字道:“依愛卿之見,當是何如?”


    以我之見?那必須是打迴去,打得他們落花流水連自家人都不認識才能罷休。


    李慕嵊自然不能如是說,他尚且不知道皇上對於李慕嵊這人了解多少,更罔論當年自己打過什麽勝仗了。


    隻是如若是自己打的仗?那麽這個李慕嵊究竟是多大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好繼續裝傻充愣:“迴稟皇上,臣以為必當討伐。”


    朱翊鈞微微凝眉,眉梢輕輕一挑:“哦?”


    李慕嵊不知道自己到底說沒說到點子上,索性放開心思說了下去:“這時候若是放任西羌動蕩,想必定會有大亂。”


    朱翊鈞將手上的折子放下了,好像是第一次認得眼前人一般緊緊盯著李慕嵊看了半晌,這才微微一笑:“許久不見,難為愛卿居然改了性子。”


    這話音一落,李慕嵊立時覺得心底咯噔一下,不知道眼前這位帝王又想到哪裏去了。


    好在朱翊鈞也沒有再問,隻是淡淡頷首將折子放下便輕描淡寫道:“罷了,迴頭再言此事,”他話鋒一轉:“愛卿舟車勞頓,不若先迴府休息片刻。”


    我好像本來就好好在府裏頭歇著,突然被您拉了出來?


    這些話李慕嵊本就是不會掛在嘴邊,隻頷首應是,這就跟著黃公公出來了。


    然而一路上心思卻也沒停過,以至於黃公公問的話基本都沒聽清楚,直到最後一句——


    “若是依灑家之見,這些話本不當講,可是將軍,這也是皇上的意思,您可要幾個通人事的丫頭?”


    那時候如若說通房丫頭,大多還是與府裏頭的女主人一起進來,若是論及通人事的丫頭,那就是隨便指幾個模樣好的來給這些個官人開開葷了。


    李慕嵊心思不在這上頭,隻淡淡頷首道了聲“勞煩”,就直截了當地推門迴府了。


    這一下子鬧得黃公公哭笑不得,按理說這位依仗著父親的蔭庇得了這麽個名聲,本就是個草包將軍,沒成想今日一見,卻也當真是有趣得很。


    隻不過既是如此,想必皇上也就更加不用擔憂這位鎮邊將軍東山再起了。


    黃公公想到這裏,不禁搖搖頭歎了口氣,迴去辦差了。


    李慕嵊迴去的時候,葉孤城醒著,他就站定在院子中央,手上執著一枝樹枝。


    看到李慕嵊到了,他便垂下手去:“將……師父。”


    李慕嵊淡淡應了一聲,看著葉孤城一招一式不禁有些恍然,猶記得那場恍如夢境的紫禁決戰之中,好像這人亦是一襲白衣一柄長劍,就這樣出現在自己眼前,恍如謫仙。


    那柄劍,現下好像還在自己這裏,或是可以做個弱冠禮物也說不定。


    李慕嵊如是想著,絲毫沒有借花獻佛或是物歸原主的覺悟,想了想,他便問道:“餓了?”


    葉孤城默然:“還沒。”


    “哦。”李慕嵊頓住。


    葉孤城見眼前的人不再說話,索性繼續一板一眼練了起來。


    他本就是個習武的料子,即便眼下內力尚不豐盈,卻並不妨礙他將那一枝樹枝練出了迴龍斬水的力道,李慕嵊看著不由得在心底讚了一聲好,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你很適合練劍。”


    他的語聲誠摯,帶著十足的期許。


    這樣的話音落定在葉孤城耳畔,不由得也讓素來平靜的人心神微微一蕩,小小的男孩露出一點愉快的笑意:“多謝師父。”


    “我不適合習劍,所以隻能教你些基本的東西,”李慕嵊給他擺好最初的練骨骼姿勢,這才鬆了手淡淡道:“待得你將基礎都學好了,我送你出去找個好老師,到時候就不要再喚我師父了。”


    葉孤城聽著這人淡淡的語聲,忍不住就抬起頭看了李慕嵊一眼。


    正正迎上了李慕嵊平靜的目光:“聽懂了?”


    葉孤城將目光收了迴去,平靜道:“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李慕嵊似是想起了什麽,最終還是搖搖頭沒有繼續堅持下去。


    事實上葉孤城之前對這位草包將軍也是有所耳聞,生在將軍府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或許是求之不得的榮耀,隻是對於這位鎮邊大將軍之子李慕嵊而言,或許還真是算不得什麽好事情。


    大明鎮邊將軍李衛國生來一身血性渾身是膽,為國肯馬革裹屍還。


    為人擅使一杆長槍,常常可以在萬眾之中取敵項上人頭,在軍營裏頭亦是極有威嚴。


    然而這位受人敬仰的大將軍一生中最大的悲劇就是有一個草包兒子,不僅僅功夫不好,更是膽子極小,一旦有事情第一時間想到的絕對是跑路,對了……還有卷著錢財跑路。


    別的毛病不多,對於窮人還有接濟之心,如若是個平常人或許還稱得上是個好人,隻可惜落到將軍府裏就隻能讓人歎上一聲。


    為此,小時候的李慕嵊沒少挨打,都快成了一條街的笑柄。


    這迴鎮邊大將軍李衛國戰死沙場,男主人女主人都沒了的鎮邊將軍府名存實亡,皇上一紙令下,索性派李慕嵊去邊境待上了一年。


    李慕嵊迴來了,骨子裏頭卻是被換了一個人。


    鎮邊將軍府隻剩下了一個空架子,朱翊鈞怕寒了老臣的心,也隻能拿著國庫的錢養著這位將軍之子。


    為此別說民怨了,光是宮裏頭流言非議就不少。


    對此,而今的李慕嵊毫不知情,葉孤城卻是不然。


    也正是因此,在看到而今的李慕嵊時,葉孤城總覺得心底有些微妙的奇異感。


    就好像街頭巷尾說著的那個人,和眼前這位言出必行的少年將軍,根本就不是同一人一般。


    李慕嵊之前為了麵聖,將衣服全數換了一遭,此時又站著看了半天葉孤城習劍,這才覺出幾分冷來。


    他進了屋子將身上的衣服一脫,索性凝神想起今早的遭遇。


    那姑娘骨骼清奇出口卻是驚人,也不知道是何處的路數,再想想她與葉予白無二的裝束,李慕嵊輕輕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覺得有點頭疼。


    “葉予白……”唇齒之間不消思索即可念出來的名字,而今卻也是成了久遠的念想。


    如若此生都不能再見,那麽最後其實還欠了你一句——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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