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但是,對於一個作家,真正的不幸和痛苦也許莫過於此。我們常常看到的一種悲劇是,高官厚祿養尊處優以及追名逐利埋葬了多少富於創造力的生命。當然,有的人天性如此或對人生沒有反省的能力或根本不具有這種悟性,那就另當別論了。動搖是允許的,重要的是最後能不能戰勝自己。


    退迴去嗎?不能!前進固然艱難,且代價慘重,而退迴去舒服,卻要吞咽人生的一劑致命的毒藥。


    還是那句屬於自己的話:有時要對自己殘酷一點。應該認識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嚴峻的牛馬般的勞動,無論作為作家還是作為一個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將終結。


    最後一條企圖逃避的路被堵死了。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裏去走一遭。


    我對沙漠——確切的說,對故鄉毛烏素那裏的大沙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者說特殊的緣分。那是一塊進行人生禪悟的淨土。每當麵臨命運的重大抉擇,尤其是麵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毛烏素大沙漠。


    無邊的蒼茫,天邊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個星球。嘈雜和紛亂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聞天籟之聲。此間,你會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來觀照生命,觀照人類的歷史和現實。在這個孤寂而無聲的世界裏,你期望生活的場景會無比開闊。你體會生命的意義也更會深刻。你感動人是這樣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議的巨大。你可能在這裏迷路,但你也會廓清許多人生的迷津。在這單純的天地間,思維常常像洪水一樣泛濫。而最終又可能在這泛濫的思cháo中流變出某種生活或事業的藍圖,甚至能明了這藍圖實施中的難點易點以及它們的總體進程。這時候,你該自動走出沙漠的聖殿而迴到紛擾的人間。你將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無所顧忌地去開拓生活的新疆界。


    現在,再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情仍然過去一樣激動。赤腳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臥於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測的天穹,對這神聖的大自然充滿虔誠的感恩之情。盡管我多少次來過這裏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義非同往常。雖然一切想法都在心中確定無疑,可是這個「朝拜」仍然是神聖而必須進行的。


    在這裏,我才清楚地認識到我將要進行的其實是一次命運的「賭博」(也許這個詞不恰當),而賭注則已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


    盡管我不會讓世俗觀念最後操縱我的意誌,但如果說我在其間沒作任何世俗的考慮,那就是謊言。無疑,這部作品將耗時多年。這其間,我得在所謂的「文壇」上完全消失。我沒有才能在這樣一部作品的創作過程中,還能像某些作家那樣不斷能製造出許多幕間小品以招引觀念的注意,我恐怕連寫一封信的興趣都不再會有。如果將來作品有某種程度的收穫,這還多少對拋灑的青春勢血有個慰藉。如果整個地失敗,那將意味著青春乃至生命的失敗。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華,它的流失應該換取最豐碩的果實——可是怎麽可能保證這一點呢!


    5


    你別無選擇——這就是命運的題旨所在。正如一個農民春種夏耘。到頭一場災害顆粒無收,他也不會為此而將勞動永遠束之高閣;他第二年仍然會心平氣靜去春種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


    那麽,就讓人們忘記掉你吧,讓人們說你已經才思枯竭。


    你要像消失在沙漠裏一樣從文學界消失,重返人民大眾的生活,成為他們間最普通的一員。要忘掉你寫過《人生》,忘掉你得過獎,忘掉榮譽,忘掉鮮花和紅地毯。從今往後你仍然一無所有,就像七歲時赤手空拳離開父母離開故鄉去尋找生存的道路。


    沙漠之行斬斷了我的過去,引導我重新走向明天。當我告別沙漠的時候,精神獲得了大解脫,大寧靜,如同修行的教徒絕斷紅塵告別溫暖的家園,開始餐風飲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的聖地走去。沙漠中最後的「誓師」保障了今後六個年頭無論多麽艱難困苦,我都能矢誌不移地堅持工作下去。


    隻有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誌,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種事業。


    準備工作平靜而緊張地展開。狂熱的工作和紛繁的思考立刻變為日常生活。


    作品的框架已經確定:三部,六卷,一百萬字。作品的時間跨度從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為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


    工程是龐大的。首先的問題是,用什麽方式構造這座建築物?


    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或者說解決得不好,一切就可能白白地葬送,甚至永遠也別想再走出自己所布下的「迷魂陣」。


    這個問題之所以最先就提出,是因為中國的文學形勢此時已經發生了十分巨大的變化。各種文學的新思cháo席捲了全國。當時此類作品倒沒有多少,但文學評論界幾乎一窩蜂地用廣告的方法揚起漫天黃塵從而籠罩了整個文學界。


    說實話,對我國當代文學批評至今我仍然感動失望。我們常常看到,隻要一個風cháo到來,一大群批評家都擁擠著爭先恐後順風而跑。聽不到抗爭和辯認的聲音。看不見反叛者。


    而當另一種風cháo到來的時候,便會看見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轉彎,折過頭又向相反的方向湧去了。這可悲的現象引導和誘惑了創作的朝秦暮楚。同時,中國文學界經久不衰且時有發展的山頭主義又加驟了問題的嚴重性。直言不諱地說,這種或左或右的文學風cháo所產生的某些「著名理論」或「著名作品」其實名不副實,很難令人信服。


    在中國這種一貫的文學環境中,獨立的文學品格自然要經受重大考驗。在非甲必乙的格局中,你偏是丙或丁,你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


    6


    在這種情況下,你之所以還能夠堅持,是因為你的寫作幹脆不麵對文學界,不麵對批評界,而直接麵對讀者。隻要讀者不遺棄你,就證明你能夠存在。其實,這才是問題的關係。讀者永遠是真正的上帝。


    那麽,在當前各種文學思cháo文派日新月異風起雲湧的背景下,是否還能用類似《人生》式的已被宣布為過時的創作手法完成這樣作品呢?而想想看,這部作品將費時多年,那時說不定我國文學形式已進入「火箭時代」,你卻還用一輛本世紀以前的舊車運行,那大概是十分滑稽的。


    但理知卻清醒地提出警告:不能輕易地被一種文學風cháo席捲而去。實際上,我並不排斥現代派作品。我十分留心閱讀和思考現實主義以外的各種流派。其間許多大師的作品我十分崇敬。我的精神常如火如荼地沉浸於從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開始直至歐美及偉大的拉丁美洲當代文學之中,他們都極其深刻地影響了我。當然,我承認,眼下,也許列夫·托爾斯泰、巴爾紮克、斯湯達、曹雪芹等現實主義大師對我的影響要更深一些。我要表明的是,我當時並非不可以用不同於《人生》式的現實主義手法結構這部作品,而是我對這些問題和許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就我個人的感覺,當時我國出現的為數並不是很多的新cháo流作品,大都處於直接借鑑甚至刻意模仿西方現代派作品的水平,顯然談不到成熟,更談不到標新立異。當然,對於中國當代文學來說,這些作品的出現本身意義十分重大,這是毋容置疑的。我不同意那些感情用事的人對這類作品的不負責任的攻擊。從中國和世界文學史的角度觀察,文學形式的變革和人類生活自身的變革一樣,是經常的,不可避免的。即使某些實驗的失敗,也無可非議。


    問題在於文藝理論界批評界過分誇大了當時中國此類作品的實際成績,進而走向極端,開始貶低甚至排斥其它文學表現樣式。從宏觀的思想角度檢討這種病態現象,得出的結論隻能是和不久前「四人幫」的文藝特殊同歸,必然會造成一種新的蕭瑟。從讀者已漸漸開始淡漠甚至遠離這些高深理論和玄奧作品的態度,就應該引起我們鄭重思考。


    在我看來,任何一種新文學流派和樣式的產生,根本不可能脫離特定的人文歷史和社會環境。為什麽一路新文學現象隻在某一歷史階段的某個民族或語種發生,此如當代文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為什麽產生於拉美而不是歐亞就能說明問題。一種新文學現象的發生絕非想當然的產物。真正的文學新現象就是一種創造。當然可以在借鑑的基礎上創造,但不是照貓畫虎式的臨幕和改頭換麵的般弄,否則,就很可能是「南橘北移」。因此,對我國剛剛興起的新文沉思cháo,理論批評首行有責任分清什麽是創造,什麽是模仿甚至是變相照抄,然後才可能估價其真正的成績。當我們以為是一顆原子彈問世的時候,其實許多年前早就存在於世了;甚至幾百年前中國的古人已經做得比我們還好;那麽為此而發出的驚嘆就太虛張聲勢了。


    7


    一九八七年訪問德國(西)的時候,我曾和一些國外的作家討論到有關這方麵的問題,並且取得了共識。我的觀點是,隻有在我們民族偉大歷史文化的土壤上產生出真正具有我們自己特性的新文學成果,並讓全世界感動耳目一新的時候,我們的現代表現形式的作品也許才會趨向成熟。正如拉丁美洲當代大師們所做的那樣。他們當年也受歐美作家的影響(比如福克納對馬爾克斯的影響),但他們並沒有一直跟蹤而行,反過來重新立足於本土的歷史文化,在此基礎上產生了真正屬於自己民族的創造性文學成果,從而才又贏得了歐美文學的尊敬。如果一味地模仿別人,崇尚別人,輕視甚至藐視自己民族傳大深厚的歷史文化,這種生吞活剝的「引進」註定沒有前途。我們需要借鑑一切優秀的域外文學以更好地發展我們民族的新文學,但不必把「洋東西」變成嚇唬我們自己的武器。事實上,我們已經看到,當代西方許多新的文化思cháo,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啟發和影響,甚至已經滲透到他們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麵。而我們何以要數典忘祖輕溥自己呢?


    至於當時所謂的「現實主義過時論」,更值得商榷。也許現實主義可能有一天會「過時」,但在現有的歷史範疇和以後相當長的時代裏,現實主義仍然會有蓬勃的生命力。生活和藝術已證明並將繼續證明這一點,而不在於某種存在偏見的理論妄下斷語。即使有一天現實主義真的「過時」,更傳大的「主義」君臨我們的頭頂,現實主義作為一定歷史範疇的文學現象,它的輝煌也是永遠的。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認真考察一下,現實主義在我國當代文學中是不是已經發展到類似十九世紀俄國和法國現實主義文學在反映我國當代社會主生活乃至我們必須重新尋找新的前進途徑?實際上,現實主義文學在那樣偉大的程度,以致我們不間斷的五千年文明史方麵,都還沒有令人十分信服的表現。雖然現實主義一直號稱是我們當代文學的主流,但和新近興起的現代主義一樣處於發展階段,根本沒有成熟到可以不再需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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