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完了!我將在同學中間變成一個聲名狼藉的人,而說不定學校還會要把我開除的。天啊,我怎有臉迴到我的村子?怎有臉見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麵?


    我被這無情的手揪扯著耳朵,走過一長溜吆喝聲四起的小吃攤。


    “焦二,你又造什麽薛呀!你把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個婦女的聲音。


    “這小子不買票,從水洞裏鑽進來。哼,叫我給逮住了!”


    “手放開!”


    “怎?”焦二叫了一聲,手立即鬆開了。——因為被硬塞進了一個燙熱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顧不得其它,燙得兩隻手來迴倒騰著那個包子,嘴“撲撲”地吹著,甚至給包上唾了一下。


    他開始巴咂著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記了我。


    一隻濕熱的手在我的頭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買票鑽水洞子呢?”賣菜包子的大嫂聲音充滿了無限的憐憫。


    在朦朧的蒸氣中,我看見了一張慈祥的臉。


    “我……沒有針”。


    “你是鎮子上誰家的娃娃?”


    “我不是鎮子上的。我是鄉裏來的。”


    “哪個村子上的?”


    “臥牛溝的。”


    “念書娃娃?”


    “嗯。我就是這學校的。”


    “唉,看多忄西煌!褲子都露著肉……”一隻熱騰騰的包子遞到了我麵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裏。接著,又是那隻溫熱的、母性的手在我頭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淚水頓時像濃霧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他用模糊的淚眼出神地望著這個二十多年前蒙難的地方,耳邊依然響著焦二和賣菜包子大嫂的聲音——“不要給學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劇團出錢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給人家盡職盡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豬油把你的心糊成了豬心了!給!我不信這熱包子還塞不住你個豬嘴巴!”


    “哈哈哈,豬嘴碰上個狗獠牙,焦二碰上個母夜叉……”焦二吃著包子,迴過頭說:“你這個小子還站著幹什麽?去吧……”羞恥、悔恨、感激、甜蜜……這種種情感湧上了人的胸腔,湧上了你的喉眼。你手裏捧著那一個熱騰騰的菜包子,轉身就跑開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戲呢?你從那個土豁子裏跑出來,又重新躑躅在了街頭上。你不知該哪裏去。你覺得你有許活想給世人說,但又不知你想說什麽。總之,你真想親吻這破爛街道上的一切呀……政委解開軍大衣的鈕扣,抬起頭,望著無邊的黃色的山巒,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哦,我故鄉,我的小鎮,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買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單年……我對你們所有的一切都懷著多麽深切的眷戀和熱愛!


    就是焦二大叔那隻揪過我的耳朵的手,現在對我來說,也像賣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樣溫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溫熱的手摸一摸我的頭頭擔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讓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讓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鄉那熱辣辣的懲罰……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後向那個下水洞投去最後的一瞥,就轉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麵傳來一聲悠長的女孩子的喊叫聲。


    他的眼前驀地閃現出一張慈祥的婦女的臉。


    他快步走向前去,來到一個賣零吃的攤子前。這裏熱鬧非凡,吆喝聲四起。有賣涼粉的,有賣油糕的,有賣棕子的,有賣扁食的……賣包子的尼?


    他終於發現了她。這是一個臉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問:“多少一個?”


    姑娘立刻熱情地招唿道:“七分錢一個,不要浪票,噴香!


    你要幾個?”


    “你媽媽是幹啥的?他竟然這樣問她。


    姑娘一愣。她說:“我媽是郵電局的幹部,我是待業青年……你認識我媽?”


    “噢……不認識。我買四個。”他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他拿著四個熱騰騰的菜包子,重新穿過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橋,返迴到了公路上。


    司機身子伏在方向盤上,已經睡著了。


    他敏捷地上了車,用胳膊肘輕輕碰醒了小夥子,給他手裏塞了兩個菜包子,說:“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司機說不餓,把包子塞進挎包裏,就立即踩動了離合器。


    吉普車重新又奔馳在鹹榆公路上。車窗外依然閃過冬日那蒼茫的天際,玄黃色的山巒,以及懸崖上垂掛著的奶白色的冰淩——這凝固了的激情!


    杏樹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經謝了。躲藏在綠葉間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著這個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這杏樹下,靜靜地垂著兩條胳膊,不言不語地看著這株粗壯的果樹。故鄉山野的風帶頭春天的溫暖,輕輕扶摸他夾雜在幾根白髮的頭,撫摸他的臉頰,撫摸他的心。


    杏樹,你應該認識我。盡管我們分別有許多歲月,但我可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當我夾關講義,站在林業學院的講台上講述那些楊樹、柳樹、鬆樹……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們小時候。不過,那時你很小,我們也很協…是的,他那時才十一歲,在村裏的小學校上三年級。她也隻有十四歲,因為上學晚,念四年級。


    本來他們並不相識。一家在村樂,一家在村西,莊子太大,降過正月鬧紅火偶爾見一麵,平時誰也不見誰。雖說同住一村,可孩子們的世界總是那麽校就是上了學,兩個年級不說,她比他大,還是個女生,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在這種年齡,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嚴格的,他們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裏,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說,和小萍這樣生疏,還不僅僅是這些原因。那時,學校也有全體一致的活動和遊戲,不分年級,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這種生疏是由兩個家庭的生活狀況所決定的。那時我們家五六口人,就父親一個人勞動,日子過得叮噹響。不用說,我是這學校穿戴最破爛的學生。可小萍呢?雖說她母親也在農村,可她父親是縣城裏的醫生,家裏就她一個寶貝蛋,經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無疑是學校最尊貴的學生。


    他們是兩個極端。他當時雖然隻有十一歲,但已經懂得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專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麵的同學,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來,她大概時刻都在笑話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學也盡量不和他為伍,以便證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單單一個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獨,特別是孩子的孤獨。孤獨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內心創造一個世界,以尋求安慰,而一個孤獨的孩子,當外界和他隔膜的時候,心靈中就隻有一片又苦又鹹的鹼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這棵杏樹下,發生了那樣的事……你清楚地記得,那同樣是四月的一天,春風就像今天撫摸你的鎖鎖頭,撫摸你的粗糙的小臉蛋,撫摸你憂傷的心。你靠在這棵杏樹幹上,看同學們在玩“找朋友”的遊戲。這就算鄉下學校一年一度的春遊吧,老師帶頭全校的同學,來到山野裏,盡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見!


    同學們玩得多快樂呀,可是當時我脊背靠在這樹幹上動也不敢動。誰也不知道我為什麽不去玩。我也無法說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師走過來,驚訝地問我:“你什麽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厲害嗎?”


    “不,不厲害……”


    “那你現在迴家去。”


    “不,不,等一會再……”


    我此刻不能離開。我隻是脊背緊貼樹幹站著。這棵杏樹對我來說像救命的恩人一樣。


    一直到大家要迴學校的時候,我還就那樣站著。


    集拿的哨聲響了,同學們都排成了二路縱隊。


    我仍然沒動。


    老師又走過來,有點生氣地說:“你要不走?”


    “我……”


    老師發火了:“你為什麽還站著?”


    我無話可答。


    同學們都將目光投向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你迴不迴?”老師喊叫說。


    “我現在不迴……”


    “為什麽?”


    我“哇”一聲哭了。


    我“哇”一聲笑了。


    聽見老師說:“王小萍,你留著,一會把他帶迴來……”小萍是大學生,又很體麵,也懂事,老師常派她做一些在學生看來很重要的“工作”。


    老師帶頭同學們走了,而把小萍留下來。她的任務看來好像是收容一個掉隊的傷兵。


    杏樹下,隻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問。


    我不敢看她,也不迴答。


    她走近我,大膽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額頭上摸了摸,大概是我發不發燒。


    我感動額頭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


    我扭過頭,不看她,說:“我沒玻”


    “你不是說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麽你給我說,好嗎?”她的口氣像大姐姐一樣。


    我猶豫了一下說:“那你不能給別人說。”


    “我肯定不說。”


    “要是說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褲子……破了。”


    “哪兒破了?”


    “在後邊……”


    “唉,倒說你不玩呢!讓我看看。”


    “不。”


    “怕什麽哩!我帶頭針線。我給你fèng。”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經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荷包,開始笨拙地往針眼裏穿線。


    我立刻緊張得像醫生要給我打針一樣。


    “轉過來!”她命令我說。


    我不動。


    她過來。用手使勁把我掀轉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樹幹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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