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門村,詭霧彌漫。


    霧氣中央,不知何時搭建了一座戲台子,戲台形狀類似寶塔,一共三層,每層邊緣都放著十幾口大水缸。


    封門村裏沒電力,在戲台子周邊放水缸是為了讓水麵共鳴,放大戲台上的聲音。


    古人喜歡把戲台搭在水麵上,也是同樣道理。


    紅色大幕,緩緩拉開。


    看清了戲台上的布置,楊萬忍不住一笑,戲曲塑造人物,講究的是神似,神貴於形。


    自古以來,華國文藝作品都偏好寫意,正如齊白石老爺子所說:太似則媚俗,拘泥於形,反而忽略了萬物真正的精神命脈。


    但布置這一切的南風,顯然喜歡把現實中發生過的一切,一比一還原到戲台子上。


    戲台背景布置,儼然就是個迷你的封門村嘛。


    一陣敲鑼打鼓的歡快音樂裏,白色紙屑飄飄揚揚灑落,像是鵝毛大雪。


    寒冬臘月裏,一個孩子被拋出來,丟棄在冰天雪地裏。


    孩子媽還有點舍不得,當家的公爹訓斥說:誰讓你生了又不好好看著,孩子讓老鼠啃壞了***,還養他幹啥,養大了他又能幹啥?還不得怨你恨你!


    拌了兩句嘴,加上寒風一吹,女人抄起袖子進了屋,可見她對孩子的憐憫也是有限。


    繈褓被北風吹開,裏頭的孩子眼看著要凍死在雪夜裏,卻被個拄著盲杖的瞎女人撿了迴去。那瞎女人兩隻眼翻白,沒有瞳孔,臉龐卻是很好看的。


    盲女把小孩養大,她做不了體力活,隻能靠算命換點酬勞。


    每次算卦,盲女都排出五枚五帝錢來,一雙骨白的眼睛顫抖幾下,配合著雙手排卦的動作,很快就能說出來求卦之人的特征。


    譬如,年紀多大,是男是女,是為什麽事登門的。


    很快,封門村的人都覺得這個外來的盲女很了不起,是真有點神通的。


    人們都說:她雖然是個瞎子,可開了天眼啊,能跟神仙對話,是個‘仙姑’!


    短短幾年就沒人敢喊她瞎子了,人們給盲女起了個尊稱,稱她‘白仙姑’,老一輩人則喊她白女。


    後來,村裏隻有一個人敢當著白仙姑的麵諷刺她的眼疾。


    那小孩就是南風。


    當年拋棄南風的一家人沒有猜錯,長大後的南風對這個世界充滿怨恨,村裏碎嘴子的人很多,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恨沒有照顧好自己的母親,恨拋棄了自己的一家,也深深的很白女。


    為什麽要讓自己活下來?


    為什麽,他注定當不了男人?


    甚至不能像一個健康人一樣,用雙腿去奔跑?


    南風的整個童年,都在用盡全力報複這個世界,可惜,他能接觸到的世界不過方寸之間,能報複到的人,也隻有貼身照顧他的白女。


    南風的報複,也挺可笑。


    八歲之前,是故意不控製自己的大小便,弄的滿身滿床都是穢物,讓白女每天都蹲在村口替他洗衣服被單。


    八歲之後,南風能拄著拐杖勉強行走,他開始研究草藥,往白女的飲食裏添東西。


    曬幹的浮萍,能讓人腹瀉;


    山上的剌剌草,吃了會劇烈嘔吐;


    醉馬杆子,吃多了能引發高燒高熱......


    南風大搖大擺的往白女飲食裏‘加料’,仗著白女看不到,他還剪碎了白女的衣服,讓她出門後被所有人嘲笑。


    每一次中招後,白女都第一時間問南風有沒有事。


    “小南,昨晚做的飯不大幹淨,你肚子痛不痛?”


    “小南,家裏進耗子了,你的衣裳破了沒,我給你補補?”


    白女從不生氣。


    久而久之,南風也就懶得再報複了,他感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最後一次使壞,南風本來是想報複拋棄自己的母親的,他找了個草編筐,用大紅油漆寫了‘破鞋’倆字,想掛到那戶人家門口。


    沒想到,草編筐被白女背了出去。


    她看不見那倆字,背著筐想去山上摘點木耳蘑菇,晚上去,第二天下午才一瘸一拐的迴家,南風看到白女衣裳全破了,身上滿是傷,腿間還有蜿蜒的血流下。


    平靜的世界,從此不複存在。


    封門村裏風言風語四起,混子鄭大光見了人就說:“那瞎子壓根不會占卜!她就是個大騙子,她那雙眼能看見,而且小娘們兒騷的很,劃船不用槳,全靠浪!”


    越來越多的村民,擠在白女家門外。


    隔著一扇門,他們問白女:“瞎子,你倒是給我算一卦,我今天來求的是啥?”


    白女迴答不出。


    人們破口大罵:“你是真不瞎啊?怪不得之前麵對麵的時候,一張嘴就說出我臉上有胎記,還知道我是來問孩子生沒生病的事,tm的,你是看到的,不是算到的!”


    “還錢!之前以為你是真仙姑才敬你三分,竟然是個騙子,把卦錢還給我!”


    “沒錢?還不出來是吧,用你身子抵債也行,你說你個小娘們,長得還算漂漂亮亮,這麽久沒男人,是不是也燒的受不了啦?”


    人們叫喊著,把白女拖了出去。


    南風感到害怕,這一切是他造成的,他心裏有愧,同時又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期待。


    如果白女真的能看到,她也就能看到自己在飯裏下毒的事了?


    可白女還對自己那麽好,是不是說明,她喜歡自己?


    真的有人喜歡自己嗎?


    南風心跳的劇烈,砰砰砰砰,像是要從喉嚨裏鑽出來,去問問白女究竟怎麽一迴事。


    足足四天之後,白女才迴來,躲在屋裏一言不發。


    南風正燒火做飯呢,看到白女迴來立馬跑進去纏著她問東問西,可白女像死了一樣,一句話也不說。


    那時候的南風太年輕,他看白女沒什麽外傷,以為她隻是挨了罵,並沒挨打,也不知道白女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白女越不理睬他,南風就越著急,急著急著,他骨子裏那股狠戾和憤怒再次爆發。


    他衝到柴房灶台邊,抄起一瓶農藥潑進飯碗裏,砸爛了鍋衝出家門。


    這麽做純粹是發泄,南風心裏篤定了白女是能看到的,就算看不到,光聞味兒也該知道那飯不能吃。


    可他再迴來的時候,白女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睡著,床邊擺著幹幹淨淨的飯碗。


    她吃掉了那碗飯,永遠的睡著了。


    白女的眼睛,成了一個謎。


    家裏隻剩南風一個人,他沒錢請人幫白女下葬,自己也無力挖個坑把白女埋葬。


    南風和屍體一個躺床頭一個坐床位,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和孤單。


    學著白女之前扶乩降神的樣子,南風閉上了眼睛,那一刻,神明降臨在充斥著腐屍味道和蛆蟲的小破屋裏。


    密密麻麻的‘神明’,擠在小小的屋子裏,幾乎堵了個水泄不通。


    南風狂笑起來。


    估計白女怎麽也想不到,有人學著她裝模作樣的降神方式,真的成為了乩身。


    楊萬看到台上扮演南風的戲子狂笑起來。


    “封門村好熱鬧啊!”


    “我還能讓這裏更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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