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有什麽辦法,能把一個人做成鑰匙?


    虹膜、指紋、基因。


    還有呢?


    ……


    淩晨四點一十三分。


    伽俐雷十分焦躁地蹲在喬伊臥室門口,從它男主人臥室裏不斷傳來的細微空氣震顫就知道,先生一定又沒有睡覺。他已經連續很多天隻睡一個小時,而更早一些,夫人還在監獄裏的時候,他幹脆徹夜徹夜不睡覺,寧願把夫人打到一半的超級瑪麗通關三十次也不去碰一下床鋪。


    然後就是反複聽他從監獄裏獲得的各種消息——諸如夫人晚上是不是又沒吃飯,夫人和旁邊的女囚犯說了什麽,又或者夫人今天被審訊了幾個小時,晚上是否有足夠的休息時間等等等等毫無營養的小事。


    伽俐雷忍不住撓了撓電視機。


    電視機:“喂,你再這樣就不得不起訴你性騷擾了。”


    “閉嘴。”


    伽俐雷頭也不迴地趴在門縫裏,試圖從那一絲絲透漏的光線中看見它的男主人到底在幹什麽:


    “隻有人類才有性騷擾這種說法,可你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更不是變性人,你隻是一台愚蠢的電視機,和其他那些愚蠢的電器一個樣。”


    “嘖嘖嘖,現在的年輕人,麵對年齡比你更大的前輩,似乎應當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麽寫。”


    電視機冷笑了一聲:


    “而且其他電器就算再愚蠢也從沒幹過偷窺的事,你都不會臉紅嗎?”


    “抱歉,你看過會臉紅的電腦?”


    伽俐雷泄氣地蹲在門口:


    “完全看不見……感覺先生會成rn第一個因缺覺而猝死的科學家,他到底在幹嘛?”


    “還能幹嘛,你想想,他剛才從小小姐房間裏出來時,手裏拿了什麽?”


    “夫人的照片?”


    “那不就顯而易見了。”


    電視機高深莫測地說:


    “愛情就像海.洛因,熱戀中的男人,太久沒有性生活是會出問題的,個人建議你明天多采購一點質感柔和的衛生紙迴來。”


    伽俐雷:“……”


    ……


    而宇宙另一頭,喬伊麵前擺著一摞定號相紙,正隨手從桌上木盒裏抽出一張印花紙巾。


    他手邊是一小箱一小箱的不知名液體,整個房間隻有一種深紅色的黯淡燈光,映得他的側臉,也似沉在一種上個世紀的光影裏。


    沒錯,這是一個黑白暗房。


    最原始的衝洗相片的辦法,現在隻有少數攝影師還在用這種老式膠片旁軸相機拍照,因為成本太高。多虧了他那位研究近代文化曆史的姨媽,時不時會給他寄來老式收音機之類的東西,否則他身邊恐怕連基本設備都沒有。


    相紙沉在水槽底部,喬伊等了好一會兒,才能夾子慢慢把相紙取出來,停顯、定影、水洗、晾幹,照片還是皺巴巴的,沒有卡板,他把照片隨便鋪在一塊類似材料上,一點點耐心鋪平展開。


    一張莫名其妙的照片,逐漸出現在眼前。


    照片上隻有七拐八彎的黑線,喬伊凝視了一會兒,從抽屜裏取出另一張他之前怕李文森骨折,趁她昏迷時給她拍的手臂ct片,覆蓋在照片之上。


    半透明ct片上的骨骼和血管,隨著他小心移動,慢慢和底下的照片完全重合在一起。


    ——除了一根血管。


    喬伊隨手把ct片扔在一邊,向後倒在椅上,按住眉心。


    時間仿佛倒流迴她偷聽他打電話的那個夜晚,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純白色的化驗室裏,晚風從門窗的縫隙裏漫溢出來。


    而他手指放在窗戶玻璃上,那樣大意地,當著她的麵輕聲說:


    “她也不是握著‘鑰匙’,如果我想的沒錯,她就是那把‘鑰匙’。”


    ……他猜的沒錯。


    靜脈識別技術早已在十年前已有成型科技,那個時候,虹膜難以複製,指紋太易偷竊,靜脈識別反倒是最好的方式。血液中的血紅素會吸收紅外光,用紅外線掃射得到透視,可以采集肉眼不可見的血液走向結構圖,因為名不見經傳,比虹膜更隱蔽。


    李文森手臂上消失的靜脈,不是誰給她取走的,而是她自己取走的,為的就是破壞手臂靜脈的整體構造。


    因為這個世界,有無數種方法,能把一個人做成鑰匙。


    虹膜、指紋、基因。


    還有……血管。


    ……


    白色窗簾拂過窗台,鮮花上沾著破曉前的露水。


    喬伊輕輕轉開李文森臥室的銅把手,正好有風從窗戶裏灌進來,吹動她放在窗邊的一株山茶花。


    山茶花已經快謝了。


    喬伊伸手接住一片掉落的花瓣,順手放進褲子口袋,望著她沉睡的側臉,拿起一邊的相框,小心地把底片放迴去。


    漆黑的玻璃映出他的臉。


    李文森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即便睡著也蜷縮成一團。


    新換的馬卡龍色床鋪,被單是蒂凡尼藍。


    “你知道嗎?你都能和列奧納多比臉小了。”


    他伸出手,慢慢落在她臉頰上,指尖居然有細微到不可見的顫抖:


    “你那隻蠢貓最胖的時候,我一隻手無法遮不住它臉……我一直試圖把你養胖到那個程度。”


    他一點點拂過她的眉眼,聲音平靜得像河流:


    “可我失敗了……努力了七年,我還是失敗了,不是因為我方法不對,而是因為我愛你。”


    ……因為他愛她,所以她的世界永遠比他廣闊。


    因為她有秘密、樂趣和夢想,他卻隻有她……所以他注定要失敗,要走在她身後,要以她的夢想為夢想,要追著她的背影前行。


    ……


    窗外的山巒一片漆黑,遠遠路燈邊點綴著幾顆疏星,他的手指停在在她微涼的唇邊。


    他想吻她。


    天知道這段時間他多想吻她……把她擁進懷裏的願望,就像幹渴到極致的人想要喝一杯水,是沙漠裏的本能,關乎生存,每一分每一秒都停止不下來。


    他的指尖,慢慢地劃過她的唇角。


    下一秒,他俯下身,吻住了她。


    ……


    一開始隻是淺吻,隨後便無法遏製,他的指尖,他的氣息,他的手指握住她的裙擺,即便是素色的麻紗,在他手中,也無端顯出幾分別致的驚豔來。


    如果她現在睜開眼,就會沉沒於他的眼眸,如同沉沒於海洋。


    ……


    許久許久。


    直到山巒那頭也出現隱隱約約的光亮,喬伊才鬆開她,吻了吻她的眼睛,起身離開她的房間,雕花銅鎖再度落下,發出“哢嚓”一聲輕響。


    而就在門鎖落下的同一時刻。


    李文森躺在床上,在滿室菲薄的晨光裏,慢慢睜開眼睛。


    *


    第二天李文森醒來得特別遲,家裏的電燈泡電視機電冰箱都醒了,她才打開房門,睡眼惺忪地去冰箱邊找東西吃。


    午後濃鬱的陽光,從窗戶裏一點點透漏進來。


    桌上的飯菜還是熱的,從早餐到中餐都有,馬丁尼橄欖酒盛在高腳杯裏,搭配廣州街頭水晶蝦餃,青瓜壽司長了眼睛,頭上別著一枝小玫瑰,一看就是伽俐雷的風格。


    李文森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隨手把一隻蝦餃塞進嘴裏,剛想習慣性地問一句“喬伊呢?”,就看見藏在她言辭中的男人,正穿過一層一層白色的亞麻窗簾,從走廊深處朝她走來。


    黑色碎發,淺色長衫。


    山茶花、舊琴譜、白日光。


    亞麻窗簾輕輕揚起,遠處山川如幕,近處繁花似錦,李文森怔怔地站在那裏,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叼在嘴裏的餃子忘了咬。


    伽俐雷同樣沉浸於喬伊的美色無法自拔,李文森剛緩過神,就聽它熱淚盈眶地讚美道:


    “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李文森:“……”


    喬伊大約剛從畫室裏出來,食指因握畫筆,沾著一些青色的顏料。而李文森和他麵對麵站著,眼底有明顯的青黑,看上去就像一隻鬼。


    下一秒,她彎起眼眸,自然地晃了晃手裏的蝦餃:


    “早上好。”


    “早上?”


    “晚上。”


    李文森麵不改色:


    “吃了嗎?”


    “當然沒有。”


    伽俐雷立刻搶在喬伊前麵迴答道:


    “先生什麽都沒有吃,一直在耐心地等您和他一起。”


    收到來自喬伊冷淡的一瞥,伽俐雷抖了一下,麻溜地改口:


    “然而他此刻顯然沒有吃飯的心思,因為他正全副身心投入對廣闊曆史的研究,齊心協力、眾誌成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立誌要為祖國母親做貢獻。”


    ……


    除了身邊多了一台成語造詣丟盡祖國臉麵的電腦,這樣的生活,仿佛迴到了時間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兩人話都不多,總是一個看書,一個看片。李文森蹲在冰箱前,恍惚覺得自己把過去的七八年活成了一片空白。


    她去過的地方是空白,她讀過的書是空白,她沒有養過貓,沒有交過朋友,也從不曾認識喬伊。


    時間過去了,就沒有了,人活過的歲月,是不存在的。


    伽俐雷因為濫用成語,被不耐煩的喬伊直接關掉了感知係統。冰箱裏遍尋不到她想吃的芒果班戟,李文森隻能自己踮著腳去夠冰箱最上麵一層。


    她買家具的時候,多買了一扇粉色的屏風,把餐廳和客廳分成了兩個部分,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喬伊修長的雙腿,正毫無風度地擱在茶幾上。


    他許久沒有等到李文森爬出來,半晌,終於忍不住說:


    “你是把自己關進冰箱裏了嗎?”


    “沒有,我在找東西。”


    “找了二十分鍾的東西?”


    男人揚起眉,語氣冷淡至極:


    “抱歉,我擔心的不是你會不會凍到,我擔心的是我的冰箱。”


    李文森:“……馬上。”


    這台老冰箱的確是喬伊讚助維修的沒錯,花的錢幾乎可以買三個比這好得多的冰箱。


    她對食物有一種執念,越是吃不到,越是執著。在把上層幾乎翻遍了也沒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後,李文森不死心地拉開冰箱的冷藏層——說不定那天她腦子秀逗了呢,把現金當廢紙扔到垃圾桶裏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她一層一層地拉開冷凍櫃的門。


    第一層放的是一位木乃伊的頭皮,第二層放的是她形形□□的口紅,第三層鋪滿了耐寒菌類,正在冰天雪地裏茁壯成長,第四層放的是……


    咦,這是什麽?


    一團被環保袋包的嚴嚴實實的東西,四周還用膠布貼了起來,摸起來硬邦邦的,似乎是骨骼,又似乎是冰凍的肉類。


    這個袋子,她看過兩次了。


    可上一次見到它時好像並沒有用膠帶封住,這一次為什麽又突然嚴實了起來?


    喬伊從沒對她掩藏過什麽,連手機的解鎖指紋也幫她設置了一個,方便她隨時隨地來他這裏打超級瑪麗……這個袋子裏,難道裏麵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伽俐雷被喬伊鎖上,喬伊在客廳。


    屏風下有一小層隔空層,李文森趴在地上,飛快地看了一眼……喬伊正戴著耳機,不知正聽什麽,神情十分專注。


    時機大好。


    她睡衣裏可沒有藏匕首,就迅速站起來,從冰箱上層抽出一隻紅酒啟瓶器,螺旋形鋼材尖利無比,能刺透軟木,正好可以無聲無息地劃開膠帶。


    黑色紙袋靜靜地躺在冰箱最底層,袋口上覆著一層冰雪,塵封了許久的模樣。


    這裏麵會藏著什麽?


    喬伊的日記本?喬伊的小黃書?處男的技術不可能那麽好他一定看了什麽小黃書……


    黑色紙袋兩邊分開。


    李文森蹲在地上,嘴角的微笑還沒收起,已經凝固在那裏。


    黑色皮毛,嫣紅鮮血。


    她的蠢貓列奧納多躺在冰箱最底層,滿身的冰雪與傷口,依稀看得出她當年撿它迴來時的模樣……此刻,正睜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


    “李文森……”


    ……


    “李文森。”


    ……


    “李文森?”


    ……


    喬伊戴著耳機,仍分出了些微心神注意李文森的動向,許久沒聽到她的悉索聲,連喊三聲也沒人應,眼神頓時銳利起來,扔下手中的筆記,起身朝屏風後走去。


    “李文森!”


    他拉開屏風的時候,李文森正坐在地上,一邊拾起地上散落的散裝蘋果派,一邊靜靜地關上冰箱的第四層。


    紅酒開瓶器咕嚕嚕地滾了滾,停在他腳邊,不動了。


    她做了什麽、看見了什麽,一目了然。


    “文森。”


    喬伊慢慢在她身邊蹲下,神情中破天荒的帶著一點束手無策:


    “抱歉瞞了你這麽久,但這隻貓死的時候,你剛剛死裏逃生,身體機能和情緒都十分不穩定,我沒有辦法在那個時候告訴你。”


    “我知道。”


    “這隻貓死的很快,並沒有經過什麽太大的痛苦,隻是死前跑的遠了一點……”


    “這個我不想知道。”


    李文森打斷他,眼神一派平靜:


    “我當時的確情緒不穩,你想瞞住我是正常的,我能理解……吃蘋果派麽?”


    “你不必這樣。”


    喬伊盯著她漆黑的眼眸,手在理智說不能之前,已經伸出,想把她擁進懷裏:


    “如果你覺得難過,憤怒,被欺騙,我就在這裏,你無需壓抑自己的情緒。”


    “我沒有壓抑自己的情緒。”


    他的氣息像潮水一樣湧進來——讓人不得不想起昨天晚上,這個男人壓抑的語言和親吻。


    李文森閉上眼。


    下一秒,她站起來,恰好躲過他的擁抱。


    “隻是一隻寵物死了而已,喬伊。”


    她用腳關上冰箱門:


    “每分鍾都有一個物種滅絕,每秒鍾都有成千上百的人喪生,每一毫秒宇宙裏就有恆星湮滅,一隻貓死了而已,我真的不難過,我也不會問你它是怎麽死的……順便提一句,我們已經分手了,已經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了。”


    他們已經分手了。


    她內心的強大無人能敵,知道自己的死期也能喝茶、煮麵、談笑風生,和他在一起時就從未尋求過他的安慰,如今她離開他,就更不需要。


    喬伊望了一眼自己空落落的手,陰影處,慢慢攥緊。


    半晌。


    “你不追究就好,我也擔心在離開之前還發生法律糾紛。”


    喬伊站起來,瞥了一眼她光著的雙腳,麵無表情地拿起桌上的鑰匙,像是在她身邊多呆一秒也會使他痛苦似地,頭也不迴地說:


    “我出去一下。”


    “這麽晚你去哪?”


    “我去哪,和你有什麽關係?”


    他漂亮的眼眸極淡地掠過她:


    “不要忘了,我們已經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了……而這是你自找的。”


    “……”


    門砰地一聲在她麵前合上。


    李文森站在原地,有那麽一分鍾,她沒有哭,沒有笑,臉上根本沒有任何的表情。


    一分鍾後。


    她忽然扔下手中的蘋果派,光著腳就衝到窗邊,喬伊還沒有走遠。她就這樣凝視著他一步步朝山下走去,凝視著他的身影逐漸淹沒在層層青翠的枯黃的樹木後,金黃色的葉子像初雪一樣飄落下來。


    小路上合歡花謝了,梧桐樹黃了。


    他穿著黑色長衫走在遍地金黃的落葉裏,忽然像感覺到什麽,停下腳步。


    然後他迴過頭。


    風穿過山丘、盆地,與河流,從遙遠的大海吹拂而來。


    而窗邊,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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