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胞胎。


    就像一個雞蛋裏的兩隻蛋黃,同卵雙生子的dn□□段從同一份染色體中對半分裂,完美遵循這個世界的對稱原則,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認為雙胞胎的遺傳物質完全相同。


    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


    好比人本身不能分解乳糖,但一萬年前中東人馴化了奶牛,把牛奶帶到了歐洲,於是現在大部分的歐洲人可以自行分泌乳糖分解酵素。人的基因從上一代傳到下一代,每次都會積累100到200個新的突變,相當於每三千萬個堿基對中有一個突變……更不用提父係基因和母係基因拷貝方式的不同、細胞質基因的不對等分裂和其他環境因素。


    極其微小的概率,卻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人類萬年中的漫長進化。


    基因的多樣性如此令人眼花繚亂,即便是雙胞胎,在那繁雜絢麗的遺傳學樹林,也無法找到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


    ……


    薄暮已經開始落下,喬伊淺灰色的長針織衫,衣擺落在地上,圈出一個淡淡的影子。


    許久,他忽然站了起來。


    手裏那兩張如出一轍的dna卡片,也被他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喬伊。”


    道格拉斯還蹲在地上,望著他的側臉平靜地說:


    “如果安妮和安真的是同一個人,十年前巴黎寶瓶書店那場大火,根源就要另外調查了。”


    寶瓶書店,aquarius,正是李文森法國養父母開的那家小數店。寶瓶是西洋占星術裏的說法,自耶穌誕生日開始,曆經2000年的雙魚時代過去後,人類進入了寶瓶時代。


    喬伊今天第十次看了看他放在桌上毫無動靜的手機,從衣帽架上拿下他自己的外套。


    “你想說什麽?”


    “安從大火裏爬了出來,而安妮在大火裏消失了。她們中的一個取代了另一個,大火的時間與安出現的時間太過巧合,我雖然不願意相信,但我不得不考慮這樣一個可能性。”


    道格拉斯抬眼看著他。


    那是一雙飽經世故的老人的眼,無論外表裝得有多麽普通,故事也已經在他身上流淌了六十多年。


    “我不得不考慮……那場大火,是她放的。”


    ……


    喬伊拿外套的手頓住了。


    “考慮?”


    “當然。”


    “哦。”


    他諷刺地輕笑了一聲:


    “那我不得不恭喜你的判斷力下限又達到了一個新境界。”


    道格拉斯:“……”


    當他他想質問他的教子何以這麽肯定這場火不是李文森做的時,就聽他的教子淡淡地說:


    “不必考慮,這場火當然是她放的。”


    道格拉斯:“……”


    “如果不是她放的我倒會懷疑她的智商……如果我沒猜錯,她原本隻是想流浪到巴黎,遠遠地看一眼她的雙胞胎姐妹,卻不湊巧看到了他們被謀殺的現場。”


    道格拉斯:“證據?”


    “一個網頁。”喬伊簡潔地說。


    的網頁。


    在和她長達十年的信息交流中,有一條正是“李文森已死”,用的是第三方的口氣。


    而那時她還處於失蹤狀態,正經曆死亡、痛苦,和別離。那些她的噩夢裏反複出現的東西。


    喬伊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某個畫麵。


    那是一個清晨,她漆黑的長發披散在白色的床單上,陰鬱而潮濕,握在手裏,就像握著一株過長的苔蘚。


    “喬伊,你知道嗎。”


    薄薄的光線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而她眼睛彎彎地笑了起來,輕聲說:


    “在我眼裏,除了生離死別,都稱不上離別。”


    ……


    他摘下手腕上的手表,放在一邊,又從順手從抽屜裏拿出另一塊沒有刻logo的手表戴上。


    道格拉斯:


    “‘那塊’手表?”


    “恩,她出門沒帶信用卡。”


    喬伊拿起她放在書架上的限量版小黑卡:


    “如果我非要在半夜十二點接到贖人電話,和現在趕過去幫她付賬之間選擇一個的話,我選擇後者。”


    道格拉斯眨了眨眼:“那麽小心不要被她發現。”


    喬伊理了理領口,語氣淡漠:“當然。”


    “還有一個問題,確認完我也得走了。”


    道格拉斯站在餐桌後,逆著光,看不清喬伊臉上的神情:


    “如果她們是兩個人,那為什麽她們的指紋會一模一樣?”


    ……


    喬伊站在玄關邊,按了按手表側邊一個按鈕,界麵上的指針立刻隱沒了下去,出現一個微型的地圖界麵。


    ……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麽?”


    微型地圖上出現一個小小的紅點,這束信號從中國一路穿過太平洋,到達設立在英國的一個解析器,自動更換密鑰後再從大洋彼岸迴轉,像一根握在手裏的風箏線一樣,牢牢地扣住一隻黑色的羊皮小包……


    李文森的包。


    喬伊放下手臂,頭也不迴地輕聲說:


    “那些偷渡客的慣常做法……指紋整容。”


    ……


    窗外星空在大海上沉浮,一側是山川星辰,另一側是繁華鬧市。


    瓦黛藍和水墨灰色的布簾上繪著白雪皚皚的富士山,小扇木門,鴿籠一般。而李文森坐在影影綽綽的燈光水色裏,用一方小綢方巾擦過手心裏不小心沾染上的醬油,也擦過掌間細膩的紋路。


    玫瑰色的指肚上一圈一圈指紋,流暢、精細……


    仿若天生。


    她擦了一會兒,抬眼望向眼前年輕的男人:


    “我覺得,我們……吃的差不多了吧。”


    何止是吃的差不多。


    他們已經吃了快一個半小時,幾乎突破她吃飯的極限。


    這個男人一路都戴著一頂薄薄的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等侍應生都退出去後才摘下,然後就開始和她聊天,從中國的政局聊到法國大革命,又從法國大革命聊到日本動畫片上周出了什麽新番,簡直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最後開始聊她喜歡什麽葡萄酒愛看什麽美國劇愛用什麽化妝品……此刻正笑眯眯地叉起一隻刺身放進她碗裏:


    “沒有。”


    李文森:“……”


    “我們才聊到dior,算起來,還有資生堂心機、紀梵希小羊皮、ysl星辰和一大堆小眾口紅牌子沒有聊,不聊完我就絕不動我桌前這條金槍魚。”


    他漆黑的眸子裏全是笑意:


    “你說,dior的口紅為什麽會這麽幹呢?”


    “……”


    她盯著麵前那隻刺身,感覺人生從沒有哪一刻像此刻這樣魔幻,居然和一個男人麵對麵坐著深入探討美妝心得。


    “是啊。”


    完全不知道如何接話的李文森麵無表情地說:


    “它怎麽就這麽幹呢。”


    ……


    又這麽聊了幾分鍾,李文森揉了揉太陽穴,終於忍不住從手邊黑色羊皮小包裏掏出錢包,想要結賬:


    “不好意思,已經快八點了,我家裏有人在等我,我們是不是……”


    “咦,你的錢包上好像刻了字。”


    他像沒聽到她的話一樣,笑容更甚:


    “可以借我看看嗎?”


    ……她的錢包?


    李文森看了看手裏黑色的小錢包,細軟的羊皮側麵,用幾乎看不見的筆法刻著“rtal”。


    ——凡人皆有一死。


    “不是我的座右銘。”


    錢包沒有秘密,她沒多想就遞過去:


    “這個錢包是希臘一個占卜師送給我的,幫我做了一次占卜後的贈品,上麵這行字從一開始就有……等等,你在幹什麽?”


    陳世安笑眯眯地打開錢包,當著李文森的麵,極其自然地把裏麵的現金、信用卡、護照和身份證都拿出來,放進襯衫裏側的內袋中,緊貼心口。


    李文森:“……”


    “你聽過人魚王子的故事嗎?”


    他仍舊笑眯眯的:


    “我生活在海裏,你生活在陸地,我從海裏逃出來與你相見,隻有今夜有與你共舞的機會……當然要盡量把偷來的時間延長一些。”


    “……人魚公主什麽時候去做了變性手術?”


    李文森伸手去拿錢包:


    “別鬧了,還我。”


    “不給。”


    陳世安把她的錢包放在褲子口袋裏,小心地拍了怕:


    “我還是你的病人呢,從上次死裏逃生開始就沒有再聯係,但今天見麵你從頭到尾也沒問過我一句有沒有哪裏受傷,也沒問我為什麽沒來找你治療。”


    “有員工問老板為什麽不使喚他的麽?何況你現在就好端端地坐在我麵前。”


    她抱住手臂,冷冷的感覺又出來了:


    “別忘了今天可是我請客,我的錢包裏隻有兩百塊錢現金,你不把錢包給我,我怎麽付賬?”


    “……你覺得我真的會在約會時讓女孩子付賬?”


    陳世安又笑了。


    又或者他不是在笑。


    隻是……天生一副笑麵。


    ……


    “我不付賬,難道你付賬?”


    “當然不,說了你請客就是你請客,付賬和請客是兩碼事。”


    他漆黑的眼眸裏閃過一絲真實地笑意,冷不丁握住她的手,朝窗外揚了揚下巴:


    “你有沒有吃過,霸王餐?”


    ……


    除去和喬伊在一起全世界冒險的日子,這絕對是她短暫一生中最荒謬的經曆之一……一個花三十萬請一個心理醫生卻從頭到尾隻看一次、能大大咧咧把車開進連救護車都進不來rn的土豪,卻為了逃一頓一千塊不到的飯錢,與她手牽著手,在燈火通明的大馬路上狂奔。


    後麵還跟著一群火急火燎的保安。


    小城裏人散得早,尤其是海邊,此刻行人都聚集在海岸線另一頭的台灣小吃街上,這一帶真正的高端餐廳反倒被冷落了下來。


    不過……到底為什麽啊。


    她錢包裏麵隻剩下兩百塊打車錢,喬伊的限量小黑卡也忘了帶,但曹雲山上午扔在她這裏的卡裏還有一萬塊的樣子,飯錢再怎麽也應該是夠了。


    她到底為什麽要跟著這個男人吃霸王餐?


    李文森剛想說話,陳世安拉著她的手忽然來了一個急轉彎,李文森的手腕差點斷在他手裏:


    “我估計他們已經報了警。”


    李文森:“……”廢話他們當然會報警!


    “我對這一帶地形不熟。”


    陳世安一邊拉著她穿過兩個對麵擺的古董攤子,風一樣從中間穿過,一麵朝她喊到:


    “我們現在在哪?”


    “……”


    如果她現在手裏有一把刀,她可能會往前砍過去。


    如果她現在手裏有一個喬伊,她就什麽都不用想,十分鍾之內必定脫身。


    但她現在手裏什麽都沒有,所以她隻能一邊狼狽得躲過古董攤上的邊邊角角,一邊說:


    “我他媽怎麽知道我們現在在哪!”


    ……


    身後追著他們的人還在高聲叫著“不要跑”、“站住”,也是real單純,既然有一起追的時間,不知道留個人下來找輛車麽?


    唿唿的風聲從她耳畔經過,陳世安穿著黑色的棒球服外套,戴著黑色鴨舌帽,眉眼藏在陰影裏看不清楚,與她上次見到的形象截然不同,多了一份休閑意味,像戀愛劇集裏走出來的年輕男主角。


    而此刻,男主角正敏捷地一個轉身,躲過後麵保安扔過來的一隻易拉罐。


    “不認識路沒關係。”


    他居然還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扔給她:


    “這個時候就要借助科技的力量……第二排第三個是高德地圖,快查查附近的地形。”


    李文森:“……”


    這種狀況下讓她看地圖?


    短短兩個小時不到,她對人形地圖喬伊的懷念已經達到了最大值……喬伊的大腦就像高清衛星一樣能記住走過的和沒走過的每一條街道。


    但光瞎跑也確實沒有辦法。


    李文森騰出一隻手,忍住肺部快要爆炸的痛感,開始飛快地查起周圍的地形圖:


    “前麵右邊有一個灌木公園。”


    “灌木太矮,不能躲人。”


    “左邊左拐再左拐有一個警察局……”


    “你想做什麽?自首嗎?”


    他迴過頭,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否決。”


    “再往前500米左側有個廢棄的女洗手間。”


    李文森沒等他說話,立刻說:


    “隻剩這一個地方了,外麵看不出這是廢棄的洗手間,他們不會相信你躲在裏麵,而公共廁所後麵就是森林保護區,樹木很茂盛,我知道有個塌掉的狗洞,可以從洗手間後麵爬出去。”


    “女洗手間啊……”


    陳世安若有所思:


    “那男洗手間呢?”


    “拆了。”


    陳世安:“……”


    ……


    時間迴到十分鍾之前。


    紅色的綢緞小燈籠掛在料理店門口,門廊前栽著竹子,古藍色、青灰色,與山茶吹交織成的浮世繪懸掛在每一扇小隔間前。


    寂靜與細致裏,隱隱能聽到觥籌交錯的絲竹樂聲。


    那是日本的三弦琴,在叮叮咚咚地彈奏。


    李文森近一段時間時常在每周同一個時刻點出門,坐一個小時的車來到大學城邊,交報告,然後去逛同一家書店,獨自去吃一頓飯,買一隻冰淇淋,最後從海鮮市場繞迴來。


    不知是在等誰,還是在找誰。


    喬伊幾乎已經走到了李文森和陳世安方才吃飯的日本料理店。李文森的手機大概是因為沒電而自動關機了,但他安裝在她包上的跟蹤設備還在,隻不過近來台風幹擾,信號偶爾有些滯後罷了。


    然而,就在喬伊伸出手剛想推開門時。


    他手表上代表李文森的那個紅點忽然從眼前的料理店消失,轉移到了附近的一條大街上。


    隨即,就像被誰追趕著一樣,瘋狂地移動了起來。


    ……


    燈火從他們身邊流水一樣從他們身邊掠過,李文森覺得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慢,身邊行人驚惶的目光就像皮影戲一樣不辨真假。


    陳世安倒絲毫沒有跑累了感覺……就像上次他們兩個一起困在地下室的情景,李文森甚至覺得他對這場逃亡樂在其中。


    “那個廢棄的女洗手間在哪?”


    “左邊拐彎再拐彎。”


    “裏麵會有人嗎?”


    李文森沒好氣:


    “你猜?”


    “……”


    陳世安拉著她猛地向左一拐,鑽進黑漆漆的女洗手間一個小隔間裏,又“啪”地一聲關上了門。


    隔間很小,李文森幾乎被他抱在了懷裏。


    外麵熟悉的吆喝叫罵聲唿嘯而過,未曾停留,根本沒想到他們會擠在這樣一個逼仄狹小的空間裏。


    而窗外的星空那樣亮。


    李文森抬起頭,正看到陳世安垂眸望著她,黑色的眼睛像星空下的黑曜石一般細碎而璀璨。


    半晌,他彎起眼眸,語氣裏帶著三分輕佻:


    “嘿,你說的那個狗洞在哪?”


    ……


    他們從狗洞裏爬出來時,已經是二十分鍾後。


    洗手間旁邊果然是森林保護區,四麵圍牆牆體老舊塌方,還沒拆遷。路上有小小燈盞,一盞一盞宛若星辰,從枝葉間垂落。


    他們眼前是大片高地,可以眺見遠處星空大海,而浪花乘著風,是夜幕下一條銀白的細線,從遙遠的太平洋來。


    李文森一身狼狽,頭上還沾著沾著樹葉,與陳世安互望了一眼,兩人就像惡作劇成功的孩子一樣,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聲音在山林裏迴蕩,越寂靜,越清晰。喬伊跟著衛星信號一路追蹤,還沒走到空地邊,已經聽到李文森的笑聲。


    ……


    薄雲漂浮在窗口之下,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星星。


    城市這樣璀璨,夜晚燈光亮起,就像打開了女王的珠寶盒。


    ……


    他慢慢抬起眼。


    就看到,那個讓她笑得開懷的英俊男人,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臉。


    下一秒,他俯下身,漫天星空之下,深深地吻了下去。


    ……


    不過短短一刹那。


    李文森手中的匕首剛剛貼上他的皮膚,陳世安已經鬆開了她,順勢握住她拿刀的手,薄薄的刀片“哢嚓”一聲掉在地上。


    “人魚王子的故事是真的。”


    整座城市燈火璀璨,高樓鱗次櫛比,大廈一座連著一座,他們站的地方,隻不過是天地間小小的、不起眼的一處。


    而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落著星辰,望著她,咒語一般輕聲說:


    “沒有昨天,沒有明天,隻有今天能與你相見……而等明天第一縷晨光升起,我就會化成海上的泡沫,完完全全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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