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程。”


    李文森坐rn內部醫院的等候長廊裏,在第十三次抹去筆記本電腦上的餅幹屑後,終於忍耐不住地抬起了頭,對身邊的男人說:


    “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頭頂上吃奧利奧?我鍵盤上全是你的餅幹屑。”


    “你個蠢貨,當然不能。”


    在她隔壁,一個體型碩大的香港胖正坐在她身邊,身高足有兩米一,龐大的身軀足足占了三個座位,像一座鐵塔一樣矗立在椅子上,正一邊看著日本漫畫書,一邊啃著奧利奧,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在叔本華看來,吃東西和用力咀嚼相比,後者更可以稱為存在主義式災難,人們一旦開始用力咀嚼,就忍不住繼續用力咀嚼,結果萬物之上,碎末無處不在。”


    李文森:“……”


    這是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裏的段落。


    哲學家奉為經典……而上帝原諒她,她隻是個看不懂哲學的凡人。


    李文森環視了一圈小小的診所一般的醫院,等候室裏隻有零星的兩三個人,但也隻有零星的兩條木頭長椅,另一條被一隻金毛犬占據了,它的主人橫躺在長椅上,躺在它身邊,被濃硝酸腐蝕的左手已經做了應急處理,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滲著血。


    ……


    程長著一對□□。因為他想知道性激素如何影響我們的思考方式。


    泰國人妖給自己注射雌性激素,所以身體的第二性征逐漸向女人過渡,這是大部分人的認知。但很少有人知道,注射雄性激素一樣會讓男人的胸變大,因為身體就要產生更多的雌性激素以維持平衡。


    這就是為什麽□□癌患者總是過度豐滿的原因。


    任何事情,過猶不及。


    ……


    她合上筆記本蓋,瞥了他一眼:


    “你又給自己注射了雄性激素?”


    “嗯。”


    程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


    “簡直是一場災難。”


    “那你為什麽不停止?”


    “戰爭也是一場災難,但千百年也沒有人停止過它。”


    他和她並排坐著,凝視著窗外的陽光:


    “因為災難裏有我們想要的東西,文森。喜悅與痛苦、災難與不過是通向結果的途徑……世間萬物皆是如此,說到底,沒有什麽兩樣。”


    ……


    一邊的木門“咯吱”一聲,開了。


    一個冷冰冰的老人從門裏探出頭來,麵無表情的朝李文森點了一下頭:


    “輪到你了,豬。”


    李文森:“……”


    ……


    rn內部醫護室建rn之外,一位老醫生,一位老護士,再加上一條老牧羊犬,就組成了港內心外科和腦外科實力最強的團隊。


    這裏唯一的缺陷,就是手術做到一半,經常人手不夠用。


    但這沒有關係rn的看門人米歇爾都切得一手好血管,人手不夠時隨便拉一個有行醫執照的博士,平均水平比普通醫院的首席高上一個level。


    李文森慢慢推開房門。


    病房房門半掩,有淡薄的光從門隙裏漫射出來。


    牆上爬滿夏天的爬山虎,鬱鬱蔥蔥,綠色枝葉伸進窗戶的縫隙,又順著窗簷攀爬起來。


    房間裏帶著淡淡的香水味,與尋常馥鬱的花香調不同這種香氣孤僻又任性,帶著海鹽、皮革和鼠尾草的氣息。


    一個單薄的男孩背對著她躺在床上,被子裹得像一條毛毛蟲。


    “你又是我母親派來的誰?


    聽見她的響動聲,他厭倦的聲音在空曠的病房裏響起:


    “滾出去,告訴那個貴婦人,我不需要侍女,她們身上的香水味就像一匹斑馬和一頭羚羊賽跑,那匹斑馬還一不小心踏進了羚羊的糞便一樣臭不可聞。”


    李文森:“……”


    她這才看見男孩手裏拿著一朵奄奄一息的小雛菊,正百無聊賴地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扯下來。


    …,


    李文森拉了一條椅子,在病床旁邊坐下。


    她隨手從一邊各色各樣的水果和鮮花中挑了一顆山竹,手指靈巧地一擠,就擠出其中雪白的嫩肉來。


    “我說了,你給我滾出去。”


    男孩扔下手裏的花瓣,暴躁地坐起身來:


    “嘿,你是耳朵聾了還是——”


    他的聲音在他對上她雙眼的時候,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一樣卡在了嗓子眼裏,而他的視線再也離不開:


    “文森?”


    “是李文森教授。”


    她把山竹內裏的果肉剔出來,放進嘴裏,然後扯了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角,這才抬起頭笑了:


    “怎麽,見到自己的老師就罵不出來了?”


    “不,我不是……”


    英格拉姆怔怔地盯著她,就像她的到來是一個奇跡,而她下一秒就會從空氣中蒸發: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麽突然來了醫護室?”


    “來完成我在你臨死前許下的承諾。”


    在喬伊和她告白的神奇傍晚,她答應英格拉姆這個為談戀愛寧死不做手術的神奇小孩,隻要他願意不犯蠢,她就每個月請他喝一次咖啡。


    李文森從包裏拿出兩包星巴克速溶咖啡,放在一邊的床頭櫃上:


    “這是補五月的,你有杯子嗎?”


    “……”


    英格拉姆望著桌上兩條伶仃的咖啡:


    “這就是你的誠意?你上個月為什麽不來看我?”


    “相信我,在我接觸過的所有人裏,除了個別一兩個,你絕對是我最有誠意的對象。”


    而她五月底恰好被那“個別一兩個”拉去日本吃壽司,結果一路吃到了兩萬年前日本冰河時期的一個考古遺址,順便發現了日本島和東亞大陸在冰河時期曾連在一起的證據,所以日本人的起源地有一部分很可能是西伯利亞……最終結果就是她和喬伊整整在日本呆了半個月,到現在才迴來。


    “熱水呢?”


    李文森站起來:


    “天色也不早了,趕快泡一杯喝掉,我還……”


    “可是我愛你。”


    英格拉姆手裏握著雛菊,打斷她:


    “我愛你文森,你不能這麽敷衍地對待我。我想念你身上的香氣,我瀕臨死亡的時候腦海裏沒有出現我父母的臉,而是出現了你的。我醒來後也一直想著你,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上廁所的時候尤其想你……你知道嗎,他們這裏洗手間居然是公用的,我急需把你做成一瓶香水來掩蓋那些抽水馬桶裏揮散不去的氣息。”


    李文森:“……”


    她轉頭凝視了他一會兒。


    緊接著,她拿起桌上的咖啡,撕開,倒進透明的玻璃杯裏,莞爾一笑:


    “可是怎麽辦?我不愛你,詹姆斯。”


    “你會愛上我的。”


    詹姆斯-英格拉姆把淡金色披肩長發撩到耳邊,卻因為頭上綁著繃帶:


    “斯坦福的姑娘們開車開到密歇根,在我寢室門口排起長隊就為了和我告白。你現在沒有被我吸引,隻是因為我還沒有開始對你施展我的魔力。”


    ……真是多謝你沒有施展。


    沒魔力的時候都蠢成這個樣子,有魔力的時候得蠢成什麽樣啊。


    李文森把泡好的咖啡放到他的床頭,然後站起來,緩步走到牆上一幅兒童塗抹式的大作邊:


    “這是誰送給你的畫?”


    “女孩子們。”


    英格拉姆端著咖啡喝了一口,深思道:


    “文森,你到底哪裏不愛我?發型?眸色?長相?”


    李文森:“……”


    她望著那副畫:


    “我能把畫取下來看看嗎?我一直對這種蒙克主義的表現方式很感興趣。”


    “當然。”


    英格拉姆擺擺手,仍處在深思中:


    “然而長相是不可能的,我的長相近乎完美。難道是你不喜歡我的膚色?可雅利安人都是這種膚色,你也很白,沒道理不喜歡我的皮膚……那你到底不喜歡我哪裏?”


    “……”


    為什麽她遇到的男人一個兩個都是這種法國大革命類型?


    自戀到讓人想先砍頭後鞭屍。


    李文森背對著英格拉姆,麵無表情地把畫摘下來,麵無表情地欣賞了幾秒畫上亂七八糟的一團黑色,再熟練地把手裏的□□掛到了畫的背麵,最後又麵無表情地把畫掛了迴去……


    然後她迴過頭,笑眯眯地說:


    “你的腦子。”


    英格拉姆:“……腦子?”


    “你腦子裏裝得水太多了,總能讓我聯想起某種豆腐渣。”


    李文森中肯地說:


    “你全身上下我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這裏。”


    英格拉姆:“……”


    “不過說起來,你從樓梯上摔下來的事還蠻可惜,後來我去調取rn的視頻,你摔下來的地方離監控器太遠,看不清是不是有人不小心在那裏放了障礙物,無法追究店家的責任。”


    李文森在他病床邊坐下,隨手揀起一隻紅青相間的蘋果,在手上拋了拋,仿佛隨口一般聊道:


    “傷得這麽重,一分賠償都沒有也蠻可惜的。”


    “可惜倒不怎麽可惜,我摔傷不重,隻是後期並發症嚴重……你想吃蘋果?”


    英格拉姆立刻殷勤地拉開抽屜:


    “這裏有刀。”


    “不必。”


    李文森順手從裙擺下小腿處抽出一把狹長的匕首來,粼粼的光芒從她眼前掠過。


    她漫不經心地用這把近十公分的長匕首削下一圈完整的蘋果皮:


    “我倒是很好奇,你當時是怎麽摔下來的?”


    “我不記得了。”


    英格拉姆躲過她的眼神:


    “大概是腳下不小心一滑吧,你那天晚上自己迴去了嗎?”


    “嗯,我一直沒有等到你,就自己迴去了。”


    李文森抬起眼,把削好的蘋果放在他的床頭櫃上:


    “會不會是有人推了你一把?”


    “怎麽可能。”


    英格拉姆笑了:


    “這又不是拍恐怖電影。”


    ……卻比拍恐怖電影更讓人毛骨悚然。


    李文森想起那卷她反反複複看了一千遍的錄像帶。


    陰鬱走廊,深紅地毯,四麵都是玻璃,錄像帶的底噪在咿啞作響。


    英格拉姆獨自一人走上空無一人的樓梯,因為喝了一點酒,手還很謹慎地握著樓梯扶手,一切到目前為止都很正常,直到——


    他忽然停住腳步,抬起頭。


    然後,他就像看見什麽極恐怖的事情一樣,睜大眼睛。


    他的手從扶手上鬆開,就像被一個看不見的人狠狠推了一把一樣,從一個根本不應該跌倒的地方,一頭栽下。


    ……


    而在他從監控器裏消失之後,樓道平靜依舊。


    窗簾在微風中輕輕拂動,短短一分一十二秒的片段,就如同一幕獨演的啞劇。


    至始至終,隻有他一個人。


    ……


    “實話實說吧,我看了你的當時摔倒的視頻。”


    李文森盯了他兩秒,忽然伸手從包裏拿出一卷錄像帶,放在他身邊的枕頭上:


    “你絕不是不小心跌下去的,英格拉姆。”


    ……


    “原來你請我喝咖啡還有備興節目,哈?”


    英格拉姆望了那卷錄像帶一會兒,伸手把它掃進垃圾桶。


    他抱起被子卷向一邊:


    “抱歉,雖然你突然反轉劇情的動作有帥到我,但也同時傷了我的心,我此刻不想和你說話,除非你親我一下。”


    “這點我做不到。”


    鑒於她現在有一個洞察力突破天際的預備男朋友,李文森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是測謊師,英格拉姆,你遲早會被我問出來。”


    英格拉姆把自己悶在被子裏:“那麽交易失敗。”


    ……


    李文森盯著他一動不動的背影。


    他頭上的繃帶像一個巨大而醜陋的傷疤,趴在他淡金色的頭發上。


    “好吧。”


    她說,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開始給喬伊發短信:


    “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摔下來,我吻你一下。”


    “真的?”


    英格拉姆立刻從床上爬起來,伸手就想攬過她的腰:


    “哦,我要的可不是小孩子的淺嚐輒止,就算不是法式深吻,也至少是西班牙式的。”


    “好啊。”


    李文森笑眯眯地把他的手扯開:


    “所以,你為什麽會從樓梯上摔下來?誰推了你?”


    “推我是不可能的。”


    英格拉姆望著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淡金色的長發再稀薄的陽光下如同鉑金。


    但他的聲音,還是因為即將敘述的事情而低沉了下來:


    “但我當時確實因為一些事情被晃了心神。”


    ……


    李文森牽住他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比如?”


    “我羞於啟齒。”


    英格拉姆慢慢握緊她的手指:


    “文森,我在樓梯上,看見了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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