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桶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人們在馬桶裏嘔吐,在馬桶上哭泣,在馬桶邊做.愛,在馬桶裏生小孩。而排泄更是一種近乎神聖的宗教行為,應該被膜拜。


    消化的本質是死亡。


    馬桶就像一個焚屍爐。


    無數的死去的火雞、三文魚和扁豆的屍體在這裏化成灰燼,從一個完整、有序的生命體變成一堆渣仔和灰燼,重新進入下一個輪迴,滋養萬物,一部分會變成有腦生物的一部分,進而誕生各種各樣的靈感,產生各種各樣的思想,締造各種各樣的曆史。


    ——曆史課本開始於一隻馬桶。


    人們祭拜山川湖澤,慶祝新生和死亡,卻無人來給如此偉大的馬桶上一炷香。


    這真是一個讓人疑惑的故事。


    ……


    早晨的末尾。


    李文森盤腿坐在緊閉的陶瓷馬桶蓋上,嘴裏叼著一片柔軟的小餅幹,膝蓋上放著一疊厚厚的a4打印紙,正是她用安德森的小秘密,從他手裏敲詐來的文件。


    一個多月前。


    西布莉案件審訊第二天。


    她的研究生英格拉姆突然出現在她的公寓之前,眼角帶著淤青,和她抱rn裏研究員們的兇殘程度。


    “生物組的四眼狗們在花園裏養殖腐蝕性巨型腔腸生物,南路公寓七號幾個魯莽的小怪獸不由分說地揍了我一通,就因為我想看看你有沒有在他們的臥室裏開性.愛party。”


    他按著眼角,語氣裏帶著惋惜的意味,這樣說道:


    “但最後,我隻看到一個臀部長歪了的老女人。”


    ——女人。


    西布莉自焚案件之後,偌大rn,隻有她一個女人。


    那麽安德森房間裏的女人,從哪裏來?


    ……


    曹雲山使用的乙.醚濃度太大,加上之前凍傷、長期低熱和高燒的後遺症還沒有過,她的大腦正處於前所未有的昏沉中。


    不僅昏,而且疼。


    每一個詞看過去,都像夢遊的產物。


    洗手間門外,伽俐雷的電子耳貼著門,幾分鍾後,它轉了轉液晶屏電子眼,小聲和喬伊報告道:


    “先生,夫人好像正蹲在馬桶蓋上啃華夫餅。”


    喬伊:“……”


    在馬桶上吃東西,這到底是誰縱容出來的壞習慣?


    他站起來,走到洗手間門口,敲了敲門。


    洗手間裏的打字聲未曾間斷,隻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李文森的聲音悶悶地從馬桶蓋上傳來:


    “抱歉,但身為一個忠誠的布爾什維克,我使用洗手間的時候拒絕一切資本家的問候。”


    “……”


    喬伊敏銳地感受到了她聲音裏的鼻音:


    “你感冒了?”


    “沒有。”


    “你已經在洗手間裏呆了三個小時零十七分鍾,再久一點就可以在裏麵搭帳篷了。”


    喬伊淡淡地說:


    “出來。”


    “不。”


    “我讓伽俐雷給你做奶油榛子雞。”


    喬伊耐心地誘哄道:


    “出來。”


    “不出來。”


    李文森蹲在馬桶蓋上咽了一口口水,難得得有有骨氣:


    “我又不是狐狸,而且我已經長大了,不喜歡吃雞。”


    ……


    前段時間是誰淩晨三點給外賣員打電話,鬧著要吃雞?


    “洗手間對你來說過於濕冷,呆三個小時久得有點過頭了。”


    喬伊靠在冰涼的彩繪玻璃門上:


    “而且,午飯時間快到了。”


    “那等到了再說。”


    李文森不為所動地敲擊著ipad軟鍵盤,查詢著安德森手rn大事記對應年份的報刊和網絡信息:


    “拜托喬伊,我這裏還有一篇兩萬字的論文要趕,全量化,十二個數學模型,你現在最好不要打斷我,否則我很可能會在這個月月底和沈城同歸於燼。”


    “……”


    論文?


    不,這是拙劣的借口,她的論文早已在上周周末時刷通宵寫完了。


    “你出來寫,去我的房間。”


    “不必。”


    “你的凍傷還沒好。”


    “讓伽俐雷給我開暖氣。”


    “暖氣不行。”


    因為她同時還發著低燒。


    喬伊看了看手表:


    “我給你時間,60秒,出來。”


    “我是不是聽錯了?”


    李文森在馬桶上抬起頭:


    “喬伊,你要是敢直接撬門就不是‘流氓兔’兩個字能概括的了,我可是在馬桶蓋上,自由的上廁所是憲法賦予我的人權,比英國光榮革命還早一百五十……”


    “二十七秒。”


    “……”


    李文森明顯地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喬伊,你不能這麽幹……”


    這可是盥洗室,她要是沒穿衣服怎麽辦?


    “十。”


    喬伊放下手腕,心算如鍾表一樣準確:


    “九。”


    ……


    喬伊雖然時常讓人抓狂,但鑒於他修養極好,從來沒做過讓她尷尬或不自在的事。


    她現在可是在馬桶蓋上呢。


    然而,喬伊平靜的報數聲從門外傳來,根本就沒有停下的意思:


    “八。”


    “……”


    “七。”


    “……”


    李文森垂下眼眸,瞥了一眼洗手間上的鎖。


    這麽小的空間,她沒什麽能瞞得過喬伊。


    那麽,這些絕不應該出現在她手上rn的絕密文件,要是讓喬伊看看了,她該怎麽解釋?


    “六。”


    李文森盯著門把手。


    一秒鍾後,她忽然光著腳跳下馬桶,鞋都來不及找,手忙腳亂地打開馬桶蓋,直接把手裏的文件一股腦兒地塞了進去。


    “五。”


    文件太厚,一個邊角怎麽都按不下去。


    李文森抬起腳,粗暴地往裏踩了踩,但是毫無用處。她飛快地看了看四周,踩著馬桶爬上盥洗台,把文件分成三份,塞進鏡子旁整整齊齊疊著的浴巾下。


    “四。”


    李文森重新打開馬桶蓋,拿起一旁盥洗台上一瓶christianlouboutin的紅底鞋指甲油,飛快地在文件上滴了幾滴,又順著文件向外,螞蟻排隊似的,滴了一條通路出來。


    “三。”


    她跪在地上,從盥洗台下一塊浮動的磚石裏取出一隻打火機,握在手裏。


    rn最近兩個月電壓十分不穩,她又喜歡蹲在馬桶蓋上寫論文,就在盥洗台下方備了一盞煤油燈,方便她停電時能立刻找到光。


    “二。”


    李文森打開馬桶蓋,拿起一旁一瓶50ml的s“孤女”香水。


    噴瓶出液.體的速度太慢,李文森幹脆把香水瓶塞□□,在文件上細細密密地灑了一遍,一千多的香水,幾秒鍾就被她撒完了。


    “一。”


    一聲輕巧的“哢嚓”聲。


    門鎖,開了。


    李文森聽到鎖舌轉動的聲音,立刻把馬桶蓋往下一蓋,飛快地轉過身,一邊的膝蓋還壓在馬桶蓋上,試圖把翹起的馬桶蓋壓下去。


    她一邊收迴腿,一邊笑盈盈地看向站在門口的喬伊。


    “嗨,好巧。”


    李文森歡快地揮了揮手:


    “你也來洗手間喝下午茶?”


    喬伊:“……”


    他們的洗手間在李文森的□□下,已經變成半個餐廳。他的小姑娘不僅在洗手間裏備上了一壺濃度中等的卡布奇諾,還偷偷端進來一碟華夫餅、一塊芝士蛋糕,還有一小碗紅櫻桃,整整齊齊地盛在一個精致的水晶果盤裏,擺在陶瓷蓄水箱邊的木質小架子上。


    ……果然是愜意的下午茶。


    s清淡又濃鬱的香水氣息撲麵而來。


    而她赤著雙腳站在蒼綠色的大理石地麵上,腳趾上一枚紅色的小寶石戒指,像冬天雪鬆的樹海裏落下的一朵深紅色花朵。


    ……


    他灰綠色的眸子落在她赤著的雙腳上:


    “你的鞋呢?”


    “鞋?”


    打了滿腔腹稿卻被喬伊一句話堵在嗓子眼裏的李文森:


    “什麽鞋?”


    “一件應當穿在你腳上用於保暖的東西。”


    喬伊慢慢把方才用來開鎖的水性筆替芯重新插迴的筆套裏:


    “在哪?”


    “在……在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


    李文森一隻手備在身後,忍住朝後退的欲.望,飛快地說:


    “洗手間裏相遇真是謎之尷尬,你要是不想喝下午茶,就先出去好嗎?我很快就穿鞋出來……”


    ……


    她穿著白色疊紗長裙,赤腳站在大片灰燼般的香氣裏,一盞小小的蓮花垂枝吊燈在盥洗台前幽幽地亮著。


    喬伊垂下眼眸,清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盥洗台上擺著一株蘭草,細長的藍色花瓣從枝葉中舒展出來,拂過他微長的漆黑碎發。


    他忽然伸手拉過李文森,把她整個地拉向自己懷裏。


    李文森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他的胸口。


    側臉貼著他的側臉,身體貼著他的身體。


    喬伊長長的黑色睫毛微垂,像電影裏無限放慢的鏡頭,在她眼前驟然放大。


    ……


    盥洗台的水龍頭沒有關緊,一滴一滴的滴在陶瓷的水池裏。池底繪著淡青色的碗蓮,陰戚戚的花朵,一朵一朵濕淋淋。


    李文森睜大眼睛。


    她的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被他緊密地摟在懷裏。


    這樣的緊密,就像他們一直如此。


    身體與靈魂,從生來就毫無間隙。


    ……


    “喬……喬伊。”


    李文森僵在他懷裏,一動都不敢動:


    “你在做……”


    “我在做什麽?”


    喬伊垂下眼,望著她黑色的長發。


    他的手臂籠住她削薄的肩膀,就像籠住一株細長的鳶尾花。


    “你覺得我在做什麽?”


    ……


    李文森還沒來及管自己的頭發,就感覺到他的手臂從她身後繞過。


    清淡香水的氣息,深深淺淺地浮動在盥洗台邊黯淡的燈光下,他盯著她,漆黑的睫毛在他麵容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手臂一路滑下。


    然後,他握住她的手指。


    從她手背滑進,十指緊扣。


    ……


    李文森怔怔地站在他懷裏。


    那個夢境又來了。


    裙擺淩亂,唿吸交纏。


    他尋找她的手指和皮膚,就像尋找永生和救贖。他吻的親吻降臨在她身上,就像星期天那樣尋常。


    ……


    李文森怔了好一會兒,才倏然清醒,立刻向後退了一大步,背撞在堅硬的盥洗台大理石上,手指也掙紮著想從他手裏抽出來。


    “噓。”


    喬伊在她耳邊輕聲說:


    “別動。”


    他冰涼的皮膚帶來灼燒一般的觸感,修長的手指嵌進她的手指,把它們一根一根地捉住,再一根根地掰開。


    然後,慢慢地從她手心裏,取出那隻小小的、銀質的打火機。


    正是她在海鮮市場擺脫跟蹤者時用的那款。


    ……


    他握她的手,是為了拿打火機。


    這個結論一出來,李文森僵直的身體驀地放鬆下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其它,微不可見地吐出一口氣。


    她又掙了掙,沒掙脫。


    喬伊一隻手仍把她抱在懷裏,另一隻手,卻平靜地點燃了打火機,點燃白色陶瓷上一滴深紅色的指甲油。


    小小的火焰,像小小的煙火,順著李文森製作的油態引線,迅速竄燒起來。


    ……


    “指甲油裏含有硝.化纖維,香水裏含有酒精,都是易燃物。你用指甲油做引線,用香水加快燃燒速度,不過是為了能在蓋子關閉的情況下,引燃裏麵的紙張。”


    這樣,就算他發現她藏在洗手間裏的文件,她也可以很快毀屍滅跡。


    ……


    rn大記事表。”


    喬伊伸出手,看都沒看,就在格架十幾條毛巾裏,準確地抽出之前她藏文件的那一冊,打開馬桶蓋,連同毛巾一起扔進了火堆裏。


    “或許是你與我相處太久,逐漸忘卻了我原本的身份。在我麵前你根本無需費心隱藏,也不必像今天這樣,躲在盥洗室裏看三個小時的秘密文件——因為你在我麵前幾乎沒有秘密可言。”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一頁沒有燒盡的紙張,從灰燼中飛起又落下:


    “早在你從安德森那裏拿來之前,我的電腦裏已經有這份文件的備份,就放在桌麵上,署名是‘egypttp’,隻是你從未關心過罷了。”


    egypttp。


    埃及旅行計劃。


    她一個月前就答應他的旅行,就像她的心一樣,被她拋在腦後,從未向他兌現。


    ……


    喬伊垂下頭,看著懷裏的女孩,淡淡地說:


    “所以,你現在覺得,我是在做什麽?”


    “……”


    黯淡的小蓮花吊燈掛在牆壁上,李文森盯著那叢躍動的火苗,直到那些黑色的灰燼慢慢委落在地,這才微微笑了笑。


    她握住喬伊的手,把喬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


    就像他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一樣。


    ……


    “抱歉忘了我們的旅行,我現在就去寫假條、訂機票、找酒店,但沈城最近消失了,假條可能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批得下來。”


    她撿起她落在地上的ipad,赤著腳朝外走去。


    笑眯眯的眼睛,就像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為表歉意,這次旅行的酒店費用我請客。阿加莎-克裏斯蒂《尼羅河上的慘案》裏寫的那家旅店,你覺得這麽樣……”


    “你無需抱歉。”


    喬伊打斷她的絮絮叨叨。


    在她與他擦肩而過時,平靜地說道:


    “因為我今天,也打算做一件你不大喜歡的事。”


    “哦?”


    他們的盥洗室很大,李文森走了好幾步遠,才從鏡子的這一端走到鏡子的那一端。


    聞言,她在鏡子前迴過頭,眉目間仍保持著淺淡的笑意,就像真的一樣。


    “什麽事?”


    “我們中間有兩層窗戶紙,從始至終一直存在。一層是你的秘密,一層是我的秘密。”


    深色潭水上一盞漁火。


    喬伊灰綠色的眼眸裏落著明明滅滅的火光。


    “我們互相掩藏得太久,虛與委蛇讓我疲倦,口是心非使我生厭,所以我決定今天至少捅破一層,選擇權在你。”


    一層灰黑色的灰燼終於承受不住重力,委頓落地,化在淺淺的積水裏,消失了。


    而他與她站在一條長鏡的兩端,隔著一盞黯淡的水晶蓮花吊燈,慢慢地說:


    “你想,捅破哪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他在看著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春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春韭並收藏他在看著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