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本哲學書上說,謊言不能自證為真理。


    這是胡扯。


    世界上從不存在真理。


    就像世界上從不存在股份有限公司。


    真理和股票一樣,都是人創造出來的東西。當所有人都相信股票k線圖的漲落代表金錢時,k線圖就真的成了錢,而在此之前,它就是幾條紅紅綠綠的線罷了。


    而心理學上,把這種現象稱作——


    集體幻想。


    ……


    “正如我所言,那天早上淩晨四點,我去後山收集露水了。”


    羅切斯特揚了揚眉毛:


    “你也是科研人員,難道你不曾在月亮還沒有落下的時候,披載著晨星,跑到大山深處做調研?”


    “當然有過。”


    李文森抬起頭:


    “所以您認為,探討早晨露水和傍晚露水的不同是一種科學調研?”


    “為什麽不能是?”


    羅切斯特抱著吉他:


    “牛頓把大頭針插.進自己眼睛裏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但是他是近代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


    艾薩克-牛頓曾經有一次,把一根用來縫製皮革的長針插.進眼窩,然後在“眼睛和盡可能接近眼睛後部的骨頭之間”揉來揉去,目的隻是為了看看會有什麽事發生。


    結果什麽都沒有發生。


    真是奇跡。


    ……


    “我懷疑中國文化中對“時辰”的執念是一種民族臆想。你們總是認為,上午八點的酒和下午八點的酒不一樣,時間賦予事物獨特的特性,這一點我在其他國家的文化裏都沒有見過。”


    這個老人客觀地評價道:


    “所以,小姑娘,你不能以此就認定我在撒謊,難道你能因為艾薩克-牛頓爵士有一點神經質,就否認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嗎?”


    ……哦,那可不是一點點神經質。


    牛頓還曾經瞪大眼睛,盯著太陽,能盯多久盯多久,結果把自己搞進了暗室,恢複了好幾天才恢複過來。


    但就是這樣,他還是沒有瞎。


    果然是被上帝寵愛的男人。


    ……


    “我不否認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李文森又從手裏的a4紙中抽出一張:


    “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他確實是一個神經病。”


    “……這就是我為什麽這麽討厭心理學家。”


    羅切斯特又閉上眼睛:


    “我寧願和法國人坐在一起吃那罪惡的鵝肝,也決不和心理學家呆在一個房間裏,讓他們用各種無聊的理論,折騰我的靈魂。”


    李文森:“……”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二十年前的精神分裂症還沒有治?


    喂,該吃藥時就要吃藥好嗎?


    不過她並沒有把這個情緒表現出來。


    隻是繼續平靜地問道:


    “你收集露水,是在室外?”


    “當然。”


    “那你為什麽會發現西布莉的屍體?”


    西布莉可是死在了客廳裏,別墅外圍還有花園。


    羅切斯特這迴沉默了許久。


    他輕輕地撥動了幾下琴弦,這才抬起頭來:


    “因為,那是一個美麗的花園。”


    “因為美麗,你就走了進去?”


    “不,因為我想向這個美麗花園的主人討一個杯子。”


    “為什麽要討杯子?”


    “因為我是來收集露水的。”


    羅切斯特理直氣壯地說:


    “等你老了以後,也會經常碰到這樣的事——你出門觀測星空,結果發現你忘了帶望遠鏡,你出門采集露水,結果發現你口袋裏除了假牙外,什麽都沒有。”


    “……”


    李文森又從a4紙裏抽出了一張,放到一邊。


    她手裏的a4紙越來越薄:


    “你認識西布莉?”


    “不認識。”


    “你淩晨四點發現了現場?”


    “這一點我已經確認過很多次。”


    “可你七點才報警?”


    “我習慣性地查探了一下現場,但是我可以用我的第三人格發誓,我絕沒有動現場任何東西。”


    這個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你要原諒一個老科學家的本能——我看到洗手間,第一個反應不是尿尿,而是去測一下它空氣裏的氨素濃度。”


    “……”


    “你知道嗎。”


    羅切斯特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主場,興奮地說


    “隻要分析其中三種元素的含量,就能準確檢測出上一個在洗手間大便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


    這真是審不下去了。


    她大腦裏安定片和興.奮劑互相拉扯,頭疼欲裂。


    偏偏,麵對的還是一群毫無下限的奇葩。


    ……


    “最後一個問題。”


    她壓抑住去揉太陽穴的念頭,翻到羅切斯特檔案頁最後一張紙:


    “你為什麽放棄哥本哈根大學物理學終生客座教授,跑rn,讀了一個……神學院的研究生?”


    物理學和神學水火不容的程度,僅次於物理學和生物學。


    前者否定造物主,後者唯神是從。


    當然,這裏的造物主和神,都不僅限於上帝。


    ……


    “這個我可以給你解釋。”


    羅切斯特靜靜地說:


    “小姑娘,你覺得我們的科技發展到現在這個程度,是否已經可以否定,上帝,或者說造物主的存在了呢?”


    “當然不能。”


    李文森研究生念的就是物理,對這個問題輕車熟路:


    “現代物理學目前隻能擦測,在黑洞的內部,密度近於無限大的地方,存在一個時間的奇點,一般也認為,這是宇宙的起源。”


    固態的時間,靜止的一切。


    大爆炸——


    bang.


    宇宙的紀念日,開始循環138.2億年。


    ……


    “沒錯,奇點,但是,僅僅憑借這個,還不能否認神的存在。”


    羅切斯特放下手裏的吉他:


    “大爆炸或許被我們發現了,那麽大爆炸之前呢?”


    “按現在的理論,大爆炸之前,時間是不存在的。”


    李文森終於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您沒必要講得這樣詳細……”


    因為這些常識,這個臨時審訊室裏坐的每一個人都知道。


    但她已經完全沒有辦法阻止羅切斯特老教授釋放的洪荒之力——


    “宇宙!我的老夥計斯蒂芬-霍金說它是一個果殼,這完全是胡扯。”


    他站起來,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裏:


    “宇宙明明就是一個三明治!”


    眾人:“……”


    喬伊早已經低頭,靜靜地玩了好一會兒手機。


    “宇宙的起源是爆炸,那麽爆炸之前呢?這樣大的手筆,這樣大的設計,是由誰開啟的?”


    羅切斯特的手重重得拍在他的吉他上:


    “當然是造物主!”


    “……”


    喬伊平靜地阻止了李文森試圖打斷羅切斯特的舉動:


    “沒有用的,一旦羅切斯特開始說起宇宙大設計,除非把他打暈,他絕不會停下來,你隻能等他說完。”


    李文森:“……”


    十分鍾後……


    “……我參考了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傳說,中國的宇宙是一枚雞蛋,一個叫盤古的野人用斧頭把天地劈開了。雖然我無法理解,在宇宙中還沒有出現喬木植物的情況下,他的斧頭柄是從哪來的。”


    羅切斯特從審訊桌上拿起劉易斯喝過的空水杯,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喝的全是空氣:


    “而在希臘神話中,遠在神出現以前,世界置身在永恆的黑暗裏,隻有‘混沌’,直到‘混沌’生下了大地女神蓋亞,天和地才逐漸清晰……我想,這是最早對於自體受精的描述,‘混沌’很可能是一種蝸牛。”


    “……”


    蝸牛是雌雄同體、自體受精的。


    這點和蚯蚓一樣……蚯蚓一頭是男的,一頭是女的。


    英格拉姆意外聽得很認真,陳鬱還在研究喬伊地上的公式,李文森已經快把今天的羅切斯特的審訊結論寫完了。


    而劉易斯,他一直坐在一邊,靜靜觀望。


    李文森審訊荒唐,但效果顯著……他從不打斷。


    ……


    “你們不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創世紀’傳說,都和我們的‘宇宙大爆炸論’很像?我們的科學發展了兩個千年,不過是用另外一種方式,敘述前人已經發現的事實罷了。我們根本無法否認神的存在。”


    羅切斯特終於結束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說:


    “這就是我來rn讀神學院的理由。”


    “……我們已經充分地感悟了你的理由。”


    李文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謝謝配合,你的審訊結束了。”


    “我可以走了嗎?”


    羅切斯特用袖子擦了擦眼鏡:


    “你有沒有從我的演說中感受到震撼?”


    ——震撼個球。


    李文森低頭在紙上打了叉:


    “完全沒有。”


    “……”


    下一個接受審訊的,是陳鬱。


    “我不明白這樣的審訊還有什麽意思。”


    這個不休邊幅的少年,仍舊盤腿坐在地上:


    “在我已經看完了你審訊的全過程以後,你認為你的審訊方式還能對我起作用嗎?”


    “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審訊。”


    英格拉姆不滿地說:


    “我才是那個追你追到了大洋彼岸的人,為什麽你先審訊他?這不公平。”


    “……”


    喬伊抬起頭。


    淡淡的目光,今天晚上第一次落在了英格拉姆身上:


    “追你?”


    “追我的論文。”


    李文森把剩下的資料頁整理成一把扇子的形狀,像捏牌一樣捏在手裏:


    “如果我料得沒錯,就是上次我吃錯藥胡編亂造的那篇。”


    英格拉姆:“……”


    “你準備好了嗎?”


    李文森不再理會英格拉姆,轉向陳鬱:


    “準備好了我就開始提問了。”


    “沒什麽好準備的。”


    陳鬱還在研究地上喬伊的公式,粉筆在地上寫寫畫畫:


    “你的手段也就那樣,無非是先通過尋常詞匯反應測試得出我的反應數據,再結合言語漏洞推出我證詞上的邏輯問題……毫無新意。”


    “是麽?”


    李文森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麽第一個問題。”


    她極淡漠地注視了陳鬱三秒,忽然問:


    “在羅切斯特教授說,西布莉的死亡時間在十一點到十二點的時候,你為什麽緊張?”


    “什麽?”


    李文森完全沒按牌理出牌,陳鬱猝不及防:


    “緊張?不,我沒有緊張。”


    “撒謊。”


    李文森平靜地說:


    “你撒謊的時候毫無破綻,這應該是你刻意訓練後的結果,但顯而易見,你訓練得並不到位。”


    她指了指地上,陳鬱從剛才到現在為止,一直在塗塗改改的公式:


    “你能控製你撒謊時的反應,卻沒有辦法控製你撒謊後的心虛。”


    喬伊列出的公式非常簡單。


    陳鬱身為數學係的高材生,連突破空間數學問題都能隨隨便便地解決,根本沒理由盯著這樣一個基礎公式許久不放。


    他這樣做唯一的理由,就是——掩藏。


    掩藏他的情緒。


    也掩藏他的心虛。


    ……


    “你的說法毫無根據,博士。”


    陳鬱輕蔑地笑了一聲:


    “既然撒謊特征是在撒謊之後出現,你又如何辨別這和撒謊相關,而不是我的日常習慣呢?”


    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抱歉,測謊尺度數據要進行詳細的測試以後才能確定,你這樣隨隨便便說我做偽證,我絕不認同……我現在就請我的律師過來。”


    “誰說我沒有進行測試?”


    李文森像收攏扇子一樣,籠起手上的紙張:


    “盡管打電話吧,你叫十個過來都行,但恐怕沒有什麽用,因為我的一切審訊方式,都嚴格按照規定執行。”


    審訊室裏,英格拉姆噴得濃鬱香水味,此刻還未散去。


    而她坐在皮革、海鹽和鼠尾草的香氣裏,微微一笑:


    “我也再問你一次……你今天晚上,吃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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