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頭頂上方不遠處,是一盞鑲嵌淡琥珀色玻璃球的枝晶吊燈,上麵吊著的每一顆玻璃都有三十二個切麵,在昏暗的室內,營造出一種低調又華麗的氣氛。


    ……然而在喬伊走進來之前,她一點都沒覺得這盞吊燈哪裏華麗。


    媽的,這就是幾個十九世紀的老燈泡,壞了修,修了壞,縫縫補補,五十年過去了,窮死了rn換不起燈泡也就算了,連擦都不給它擦一下。


    上帝偏愛美人。


    誰能反駁這一點?


    在這個遍地灰塵的世界上,高顏值,就像在易拉罐戒指上鑲嵌鑽石,是一種嚴重的犯規。


    ……


    李文森好一會兒才找迴自己的聲音:


    “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怎麽能看到這麽溫情的一幕?”


    喬伊把傘立在一邊:


    “我猜你想說的是那個意思,雖然我對此深表懷疑。”


    他指的是,他剛才接她的話說的那句——“她一向偏愛數學好又有才華的男人”。


    “……”


    李文森看著他朝她走來,莫名有點發怵:


    “你不是去買宵夜了?”


    “我是去買宵夜了。”


    喬伊在她身邊蹲下。


    “然而吃宵夜的人,逃跑了。”


    李文森:“……”


    她從來沒有見過喬伊發火,也從來不曾見過他臉上露出一絲怒氣。


    一開始,她以為是喬伊脾氣好。


    相處久了,才知道他架子有多大,不發火,隻是因為他根本用不著發火。


    ……


    喬伊煙灰色的大衣上,還沾著雨季淺淺的水漬。


    他漂亮的眸子從陳鬱身上掃過。


    下一秒,他伸出一隻手,準確地伸進陳鬱襯衣上四個口袋裏的一個,拿出那隻沒用完的□□筆。


    “從地上算式的單位上看,你考慮了木頭燃燒速度,火光輻射麵積,空氣的可見度指數和潮濕度的對數。”


    喬伊飛快地劃掉陳鬱寫在地板上的算式。


    他根本不用把算式寫下來,也根本不用時間思考。


    寫字的速度讓人眼花繚亂。


    而且字跡極其流暢漂亮。


    陳鬱毛毛蟲一般的字體與之相比,就像是……沙粒之於珠玉。


    ……


    “但你忽略了丁達爾效應會誇大火勢,所以你的取值從根本上就錯了,按你看到的起火時間往迴推算,西布莉被謀殺的時間,應該不早於十一點二十。”


    喬伊站起來,把粉筆對準陳鬱胸前的口袋,準確地扔了進去:


    “所以,如果你因為她剛才的舉動,就對她萌生情愫的話,最好及時打住。”


    他淡淡地瞥了一臉呆滯的李文森一眼:


    “正如我所說,她對數學好的男人,沒有什麽好感。”


    李文森:“……”


    陳鬱:“……”


    英格拉姆叼著煙:“……媽的,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而一直坐在一邊,彈著吉他,一言不發的老人,此刻終於微微抬起眼皮。


    他清澈得根本不像一個老人的眼神,淡淡地落在喬伊身上。


    “好吧,我來介紹一下,這位rn的……”


    劉易斯抱著手臂,卡了一下:


    “抱歉,我好像從來沒有聽你們說過,喬伊rn是什麽職位。”


    “喬伊沒有職位,隻有薪水。”


    因rn壓根不知道怎麽給喬伊安排職位。


    李文森拽住喬伊的衣袖,一麵把他往外拖,一麵對劉易斯說:


    “抱歉把審訊現場弄得這麽混亂,麻煩暫停三分鍾,我出去解決一下個人問題。”


    “沒關係,我習慣了。”


    有李文森出席的審訊,能不雞飛狗跳就不錯了,永遠正常不到哪裏去。


    劉易斯眼眸深深地看了喬伊一眼:


    “喬伊真是您的騎士呢,博士。”


    “……”


    李文森扯著喬伊的手臂,穿過一排一排的書架,把他扯到檔案館的另一邊:


    “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如你所見。”


    喬伊平靜地把一個黑色的小包裹放在窗邊長長的閱讀桌上:


    “我來吃宵夜。”


    “哈,你的話真有意思。”


    李文森按住太陽穴:


    “這麽荒謬的理由,你覺得我會信?”


    “你的話也很有意思,小姐。”


    喬伊看著被她緊緊扯在手裏的袖子,也沒有把袖子扯迴來的意思。


    隻是微微笑了一下:


    “你是我的什麽人,我要管你信不信?”


    ……


    窗外,厚厚的雲層已經被風吹散,露出漫天的星空來。


    他們所在的樓層不高,但由於四麵都是曠野,視野毫無遮擋。


    朝外望去的時候,能看見遠處的大海,正在漫天璀璨的星空下閃閃發光,就像海麵上有一千條魚在翻滾一樣。


    喬伊背靠著窗。


    風從窗戶裏灌進來,吹動他白色的襯衫。


    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天生一副旁若無人的神色,但從不寂寞。


    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裏穿行,知識給他們的樂趣,比女人給他們的更多。


    ……


    李文森歪著頭,注視了喬伊好一會兒。


    “是啊,喬伊,我是你的誰呢?”


    輕柔的海風吹拂著她臉頰邊的頭發。


    她向前走了幾步,在他身側停下:


    “你白天已經告訴我了,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你把我刪除了……就像累贅的、你不再需要的記憶一樣,刪除了,就沒有了。”


    “我是這麽說過。”


    喬伊轉頭,凝視著她的側臉:


    “你當時也毫無異議。”


    “不僅是當時,我現在也毫無異議。”


    李文森手臂伏在木質的窗戶上,望著遠處的海平線。


    風吹亂了她的長發,漆黑的發絲,一絲一絲在風裏起伏。


    “不僅沒有異議,我還要誇你做了一個好決定。”


    “好決定?”


    他慢慢地抬起頭:


    “我離開你是一個好決定?”


    “對。”


    李文森毫不猶豫地說:


    “能離開一個總是拖你後腿的人,當然是一件好事。”


    ……


    大概是檔案室的空氣太過陳舊,大概是風太大,吹走了他的氧氣。


    他隻覺得一種漠漠的疼痛感,從腳踝起,逐漸攀爬至心髒。


    喬伊微微垂下眼睛:


    “為什麽?”


    “為什麽什麽?”


    李文森勾起飄到唇邊的一縷長發:


    “我也不明白人們為什麽厭倦別離,明明別離能帶給他們那麽多好東西,揮別舊製度,才能建立新製度,告別老情人,才能找到新歡……舊世界坍塌,才有新世界的誕生。”


    “……”


    他的手放在一旁伽俐雷準備的便當上。


    這兩天天氣太冷,剛才還溫熱的盒飯,一會兒就冷了。


    冷得像是一塊堅冰,寒氣從手心升起。


    慢慢地,流轉過全身。


    ……


    隔了許久。


    久得潮汐已經退去,久得星空也已沉下,隻有月亮掛在雲邊。


    喬伊輕輕地說:


    “所以你希望我離開你這個舊世界,去尋找新世界?”


    “這有什麽不好?”


    “當然好。”


    喬伊微笑:


    “謝謝你為我考慮得如此周到。”


    “不客氣。”


    李文森側過頭,對他笑了一下:


    “你雖然看起來冷冰冰,但是一直以來你為我做的,遠比我為你做的多。”


    這是不平等的。


    她幫他打理家務,幫他整理書籍,幫他做筆記,幫他迴複各類教授的戰書,前幾年,還要幫他處理那些他看都不看的、成堆的情書。


    但無論她幫他做多少事,無論她怎樣想把這種關係拉平,他們都不可能真正平等。


    因為喬伊隻好輕輕一伸手,就能把她從死亡線的邊緣拉迴來。


    而她,卻隻要輕輕一拉。


    就能把站在金字塔巔峰的他,拉進她的泥淖。


    ……


    “當初我敲開你的公寓大門,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想,這個人全身上下穿的夠我吃兩年,是腦子進了多少水才會登合租廣告啊。”


    李文森單手支著下巴:


    “我以為我一定會被拒絕,結果你居然同意我住進來,住進來後,我以為我不到一個星期就會被你掃地出門……結果我一住就住了七年。”


    她身邊的所有人,在知道她的室友就是傳說中的喬伊的時候,反應差不多都是——


    “你室友是喬伊?好巧,我室友昨天剛改名叫蝙蝠俠。”


    或者——


    “別逗了,我室友還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呢。”


    ……


    “我們相處的越久,你要為我做的就越多,我的債務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不喜歡這種狀態,但我改變不了,因為你太聰明,什麽都會。”


    李文森又轉過頭去看大海:


    “所以,你白天說你要把我刪除的時候,我為你感到高興。”


    ……


    時間已經近十一點。


    他們的時間恰好,偏僻小鎮,潮起潮落,黃明色的路燈在深藍色的天底下,正沿著海岸線,一盞一盞地熄滅。


    “這些是你的真心話?“


    “當然。”


    李文森答得飛快:


    “你可是要擁抱世界的男人,沈城要是知道你每天都在處理我雞毛蒜皮的小事,分分鍾打死我。”


    ……


    很好,她在撒謊。


    李文森情緒控製能力極好,他曾在她體檢量血壓時試探過她,她撒謊時能做到到血壓、心率都不變化。


    唯獨有一點。


    她一緊張,就會扯到各種各樣無關緊要的人。


    ……


    “這話說得沒錯,我的確為你花了太多時間。”


    喬伊雙手插.進口袋,眼神不緊不慢地落在她臉上。


    他縱容她撒謊,縱容她胡扯,


    就像在探究,她到底能扯到一個什麽樣的地步。


    “但是你不必在意這一點,也不必專程和我說這麽長一段話來提醒我。我已經把你刪除了,你大可專心做你想做的事,即便和你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們也可以互不影響。”


    ……是麽?


    如果真的是這樣。


    那麽,喬伊,他為什麽還來這裏?


    為什麽還要給她帶便當,為什麽還要幫她處理案件?


    ……


    黑夜裏,白色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湧上海岸。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


    “你說,這裏吹的明明是海風,為什麽沒有海腥味?”


    “因為這裏吹進來的風,都rn的濾網過濾了。”


    他斜靠在木質的窗框邊,遠看就是一幅畫:


    “為什麽忽然這麽問?”


    “因為我想告訴你,刪除了就是刪除了,不管你一開始抱著什麽目的說這句話,你既然這樣說,我就這樣信了。”


    她靠在窗邊,眼睛裏落進大海。


    說出的話,就像她的人一樣鋒利又決絕:


    “要刪除,就徹底一點……像濾網過濾了風,除了空氣,什麽都不要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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