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rn是一個這樣的地方。


    白天,它的空氣裏充滿了荒謬的真理,科學與上帝甜蜜地低語。


    而夜晚,它就如同一座,巨大的墓地。


    ……


    二零一六年三月八日,下午八點十七分。


    西路公寓五號。


    喬伊打開玄關門,把濕漉漉的傘隨手放在一邊的傘架上。


    黑色的皮鞋上還沾著泥土與草屑,他輕手輕腳地用手放在一邊,伽俐雷的提示係統詢問他要不要開燈,他直接點了“取消”。


    他的步伐,像貓一樣悄無聲息。


    手裏還拎著兩個袋子。


    一個袋子通體黑色,向下垂著,像包著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一個是純白色紙袋,樣式極其普通,隻有握手處,用小毫筆手繪了青海波。


    裏麵裝的卻是日本壽司之神“次郎”的壽司。


    一般去這家店,一小份就是三萬日元,差不多兩千多人民幣的樣子。當時李文森去日本參加會議,準備了五萬日元的預約費,提前了三個星期打電話預約,結果被告知從十月到十一月的預約已經全部排滿了。


    這座城市裏並沒有次郎的店。


    也不知道這種米其林三顆星的壽司屋,喬伊是怎麽在一個小時裏預約到,還跨著個海峽拿到手的。


    ……


    遮光窗簾在他走之前,已經幫李文森拉上了,現在整條走廊一點光線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


    他卻腳步不停。


    隻是憑著一眼的記憶,他也能清楚的記得,他離開的時候,所有物品擺放的位置,哪裏扔著李文森的包,哪裏放著李文森的杯子,哪裏扔著她的右腳拖鞋,哪裏又扔著她的左腳拖鞋。


    他毫無阻礙地往前走,避過了一切障礙物,直到——


    他踢到了一雙鞋子。


    ……一雙?


    他離開的時候,李文森的拖鞋,一隻扔在沙發底下,一隻扔在家庭影院的放映牆上……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把鞋踢到兩米高的地方的。


    能讓她一雙鞋整整齊齊地擺在玄關口,除非——


    喬伊朝感應器晃了晃手機。


    走廊上的燈,從他站立的地方開始,一盞一盞漸次亮起,逐漸形成一個,dna雙螺旋體形狀。


    而從李文森那雙過於整齊的拖鞋開始,整個客廳一片狼籍的狀態,也隨著燈光,一點一點地呈現在他麵前。


    窗簾被扯下了一半,可憐兮兮地掛在窗戶上,衣帽架從窗戶玻璃捅了了出去,架在窗外的山茶樹上,餐桌倒在了地上,上麵李文森精致的小餐具碎了一地。


    而伽俐雷靠窗的手臂都被打得七零八落,幾隻金屬手指被鋒利的匕首整根削了下來。


    還有一隻手臂被完全弄斷,正朝外一陣陣放著藍色的電火花。


    ……


    喬伊麵無表情地站在玄關口。


    在他出去的這短短幾十分鍾裏……


    他們的家,是被外星人入侵了嗎?


    ……


    “啊,您迴來了,先生。”


    伽俐雷從一片廢墟裏抬起頭來,朝喬伊揮了揮斷成兩截的手臂:


    “抱歉,伽俐雷不能去迎接您,因為夫人——啊哦。”


    它話還沒有說完,沙發底下的傳聲器,“啪”得一聲爆炸開來,伴隨著一陣刺鼻的電線燒焦的味道,一股青白色的從沙發的縫隙裏冒了出來。


    喬伊:“……”


    他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沙發,把手裏的壽司扔在茶幾上。


    “砰”的一聲,袋子裏的精致便當盒與木茶幾相撞,盒蓋一下子翻開了,裏麵滿滿當當,近一萬人民幣的壽司,就這麽散落在了茶幾上。


    一陣風從窗戶裏吹來,窗簾高高地揚起。


    “因為夫人把伽俐雷電線好幾個接口重接了一遍,零點對火線,火線對零線,一用錯線就爆炸。”


    伽俐雷的聲音又從天花板裏鑽出來,帶著一點小心翼翼:


    “伽俐雷的手又斷了好幾根,修理速度達不到以前的標準,不過您放心,先生,再過半個小時,伽俐雷就能活蹦亂跳地給您唱歌。”


    “……”


    喬伊從地上撿起它一隻手指,看不出情緒地說:


    “你讓她出去了?”


    暴雨,低溫,無人看護。


    還是……爬窗。


    “抱歉,夫人的態度非常堅決。”


    伽俐雷迅速把其它的手臂殘片都籠在一起,生怕喬伊一個不開心就把它們全部扔出去:


    “伽俐雷試圖阻止,但夫人的匕首太快了,伽俐雷事後分析了大塊刀屑的層數,這種分段打磨方式,是rack才會用的。”


    rack是相當著名的軍用刀品牌。


    “而當年給伽俐雷鍛造手臂外殼的人,蒺藜村口的王師傅……”


    蒺藜村是距rn一百五十公裏遠的小漁村。


    伽俐雷心疼地摸了摸自己脫落的手指:


    “伽俐雷很想攔住夫人,可是硬度不夠啊。”


    ……


    喬伊默不作聲地察看了切片的角度。


    切口利落。


    ——李文森會用匕首,至少專業學習過。


    收尾略亂。


    ——就算她學過怎麽用刀,顯而易見,也學得不怎麽樣。


    ……


    他扔下手裏的手指,站起來:


    “就算她的匕首硬度再高,她也是一個女人。”


    窗外的風吹動他眼前幾縷漆黑的頭發,喬伊冷漠地仰起頭,輕聲說:


    “而你現在,是在告訴我,你連一個女人都無法阻攔?”


    還是一個一身是傷的女人。


    這台電腦,就這麽讓他照顧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燒有下降跡象的女人,孤身一人,爬出窗戶,走進了暴風雨裏。


    ……


    “別的人,即便是二十個男人,伽俐雷收拾他們也綽綽有餘。”


    伽俐雷有些惶恐地看著他冰冷的表情:


    “但是那是夫人,她可以傷害伽俐雷,但伽俐雷卻不能傷害她,這就注定了伽俐雷一定會處於下風,畢竟夫人那麽脆弱的小骨頭,伽俐雷根本不敢用力,萬一伽俐雷一捏就把夫人捏成粉絲性骨折呢?先生您會把伽俐雷給拆了的吧……”


    ……


    喬伊拎著那個軟綿綿的黑色袋子,走到三開門的紅色冰箱前,默不作聲地把那一坨軟軟的東西塞進冰箱最底部,根本沒聽它的解釋。


    他關上冰箱門。


    風從窗戶上那個大洞湧進來,窗簾起起伏伏。


    枝晶吊燈與他臉的影子,倒映在冰箱光滑的鑽石感玻璃門上。


    喬伊單手扶著門把手,站了好一會兒,這才抬頭一笑:


    “是麽?”


    “……”


    伽俐雷被喬伊難得一見的驚豔笑容,驚得遍體生涼。


    ……


    喬伊又走迴到沙發邊,絲毫不介意沙發上那些被李文森的匕首戳出來的大洞,坐下來,用手機連上伽俐雷的係統,毫無阻礙地入侵了它的監控係統,調出一個視頻來——


    莽莽蒼蒼的山野。


    樹木在劇烈的風裏前後搖擺,就像要伏倒在地。


    而隻要放大屏幕,就能看見,一隻皮毛黑亮,眼睛紅如炭火的貓,正狂奔在山間小路上。


    他看見,它跑到一棵高大的冬青櫟前,開始不要命一般,刨著樹幹往上爬,放大高清屏幕就可以看見,它的爪子已經刨斷了。


    然後,視頻就在這一刻,化作扭曲的雪花點。


    戛然而止。


    ……


    “後麵的視頻被你刪掉了。”


    喬伊關上視頻,淡淡地說:


    “你是不是要告訴我,這是因為雷把攝像機給劈壞了?”


    剛想說這句話的伽俐雷:“……”


    它竟無言以對。


    不過,幸好,伽俐雷還是機智的,它很快就找出了一個新的應對方式:


    “啊哦,先生,你真聰明。”


    它誇張地飛舞起來:


    “無論是樹,還是微型攝像機裏的電流都是引雷的利器,確實極容易被雷擊中。先生你身為一個文科生連這都知道,真是知識全麵猶如大海,讓人佩服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喬伊:“……”


    ……


    喬伊坐在沙發上,手一刻沒停地敲打著手機,腦海裏卻飛快地將今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串聯了起來。


    李文森和西布莉,李文森和列奧納多,李文森和劉易斯,李文森和沈城,李文森和曹雲山。


    以及……


    李文森和伽俐雷。


    ……


    刨斷的爪子,淩亂的、滿是傷痕的皮毛。


    這是列奧納多短暫一生裏,最後的樣子。


    列奧納多死前的奔跑,應該是在躲避著什麽。


    從他現場勘測到的痕跡來看,追列奧納多的,是一種大型獸類。


    紅外線攝像機會自動跟蹤三十攝氏度以上的動態物體,但是,在這條山間小道上,伽俐雷紅外線微型攝像機的角度,卻什麽都沒有拍到。


    ……伽俐雷作弊?


    喬伊的眼神淡淡地落在手機裏,李文森的聯係電話上。


    他手指按在通訊按鍵上,卻始終沒有按下去。


    不。


    伽俐雷不能操控紅外線攝像機的自動跟蹤功能。


    這一點,就像人不能操控自己的膝跳反射一樣。


    ……


    “先生。”


    冰箱邊,伽俐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冰箱裏的物體伽俐雷必須記檔上報。”


    為了防止科學工作者們把實驗室裏的易燃易爆物體,或者危險病原體偷出來儲存在冰箱裏rn嚴禁科學家們私自製造冰箱,並且每一個放入冰箱裏的物品,都要登記上報。


    “您那個黑色的袋子裏,裝的是……列奧納多嗎?”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問:


    “伽俐雷該如何上報呢?”


    “肉類食品。”


    “……哦。”


    伽俐雷等了一會兒,又小聲說:


    “那伽俐雷可不可以知道列奧納多是怎麽死的,伽俐雷又該如何告訴夫人呢?”


    “不用告訴她。”


    “……哦。”


    “而至於,列奧納多的死因。”


    喬伊抬起頭。


    他看不出情緒的眼睛,帶著一點莫測,正盯著冰箱邊,它看不見的形體:


    “你不是,最清楚的麽?”


    ……


    海邊的春天從不溫柔,也從沒有江南那種淅淅瀝瀝的小雨。


    一旦這個城市開始哭泣,就仿佛要把整座海洋都傾倒幹淨。


    李文森穿著黑色裙子,戴著黑色斜邊女帽,撐著一把紅色的手工木柄傘,從斯蒂芬樓高高的露天穹頂下走過。


    紅色的羊皮鞋子,仿佛黑夜裏的兩盞炭火。


    穹頂四周羅馬柱上繪著行星圖,一個一個圓的橢圓的球體,有些自帶神秘光環,其實那些隻是塵土,有些正在幾億光年外坍縮。


    當我們看到它的光芒時,它其實早已在地球誕生之前,就已經湮滅在宇宙無法計數的時間長河裏。


    ……


    一排一排黑色的老式木門,像墳地裏擠擠挨挨的墓碑。


    隻有一扇窗透出一絲光線來,李文森收起傘,在門上象征性地敲了兩下,沒等裏麵的人應聲,已經自己把門推開。


    八點四十六分。


    “抱歉,我來遲了一點。”


    李文森隨手把那把她當年一星期吃泡麵才買到的六千多的英國手工傘扔在一邊:


    “遇到一個蠢貨,耽誤了一點時間。”


    “沒關係。”


    劉易斯溫和地說:


    “您今天隻遲到了十六分鍾零四十四秒,比您上次最準時的時候還早了十二分鍾。”


    李文森:“……”


    “破紀錄了呢,這點值得表揚,下次再接再厲。”


    劉易斯極順手地接過她脫下來的大衣,笑著說:


    “那麽博士,我們關於西布莉一案的證人審訊,可以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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