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住在海邊。


    海風膨脹,太陽喧囂,春寒料峭時花已經開了,比往常來得更早。


    有冷冷的風從木質走廊上吹過,藤本皇後剛剛打了一個花骨朵,就被李文森順手折了下來。


    她在喬伊的目光下沉默良久,最後,慢慢地笑了一下:


    “這就是你今天玩了這一手的目的?讓我迴答這種毫無依據的無聊的問題?”


    “當然不會是毫無根據。”


    喬伊平靜地說:


    “沒有哪句話是偶然的,你在我問到西布莉,或者和西布莉這樣的女人類似的人時,你的第一反應有百分之七十八會聯係到你的母親。”


    潛意識影響表意識。


    人的大腦準備詞語,又把詞語按照語法排列成句,我們說的每一句話,無意中開的每一個玩笑,分解開來都是複雜而漫長的過程,都和我們腦海中更深層次的想法有關。


    無意識語言影射的是大腦。


    “你居然還計算這種事的概率,真是大材小用啊……沈城如果知道你每天都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他會哭給你看的吧。”


    她一隻手垂落在身側,指尖無意識地夾著那朵薔薇:


    “喬,一切事物,都是有起點,有終點,有原因,也有結果的,對不對?”


    “人類還沒有辦法證明這一點,但目前看來,是的。”


    “但問題是,你為什麽偏偏對我的事窮追不舍?”


    花瓣的汁液染紅了她纖細的手指,她渾然不覺:


    “宇宙,恆星,神和墓陵……天底下有這麽多謎題沒有解,無窮無盡,你為什麽要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喬,你不覺得,你對我關注得有一點過頭了嗎?”


    “過頭?”


    喬伊笑了一下:


    “不,文森特,我已經在克製了,相信我,如果我完全按照我的想法來……”


    他忽然頓住。


    像被一堵高牆截住了話頭,他隻是望著她,沒有再往下說。


    口袋裏,他修長的,擅於解剖,也擅長音樂的手指,慢慢握緊了冰冷的黑色手機。


    “繼續說啊,為什麽不說了?”


    李文森諷刺地勾了勾唇角: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你克製自己的時候,就這麽讓人窒息,那你不克製自己的時候,會是什麽樣?”


    又有一陣風拂過,清清冷冷的穿過圍牆的石縫。


    風是冷的,陽光是暖的。


    人心是深不可測的。


    如果他沒有克製自己……


    喬伊鬆開了手,手機落進口袋深處:


    “如果完全按我的想法來……我們大概就不會仍是現在這樣的關係。”


    “我可以想象的出來。”


    李文森點點頭:


    “你克製自己的時候,我已經很想打你了,等你不克製的時候,世界大戰就快爆發了吧,我們怎麽可能還能這樣,老朋友一樣地聊聊天呢?”


    “我沒有逼迫你的意思,文森特。”


    喬伊的眼神如他平時一般,古井無波:


    “我隻是想知道……”


    我隻是想知道,我認識了七年的女孩,到底是誰。


    想知道……她從哪裏來,她又要到哪裏去,她喜歡什麽樣的生活——不是她平時習慣性編造出來的生活的樣子,而是她真實喜歡的生活。


    李文森,她是一個謎。


    他已經在大腦裏做了三年的記錄,原本隻是一個行為習慣的分析測試,最後卻發現——


    她喜歡吃的食物,她喜歡的汽水的牌子,她喜歡聽的歌,她簡潔的著裝習慣,她的笑,她的眼神,她的經曆,她的一切……


    都是假的,假的。


    都是謊言——


    反反複複、無孔不入的謊言。


    他熟悉了七年的氣息,他認識了七年的女孩,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親近過的人。


    一轉眼,就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


    “你想知道?我還想知道宇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對上帝說,如果你不告訴我宇宙從哪裏來,我就毀了你的兒子的受難像,你覺得上帝會答應我嗎。”


    李文森彎了彎眼睛:


    “不是把人綁在椅子上,再用槍抵住她的眼睛才叫逼迫,喬,自從上個星期閣樓上我們下棋的時候我和你提了一句西布莉,我每天至少能接到你十個旁敲側擊的問題——別以為我聽不出來。”


    她笑眯眯的說:


    “然後現在,你跑過來幹涉我的工作,告訴我,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李文森,快來滿足我的好奇心,否則我就擋在你前麵,你不滿足我我就不讓你拿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從沒有想要擋你的路。”


    “可你已經擋了。”


    李文森臉上的笑容在瞬間無影無終:


    “你救過我的命,如果可以,我也可以用性命迴報你……但這並不表示,我不能保有自己的秘密。”


    她的手指鬆開。


    手裏的薔薇在看不見的地方,委頓落地。


    “你不能這麽不依不饒地逼問我,你也不能真的擋在我麵前……因為喬伊,我還是七年前那個在雪夜裏敲開你房門的女孩。我可能傷害過很多人,但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


    ……


    這簡直是最後通牒。


    喬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鮮花綴滿枝頭,而他沉默了良久,才開口。


    “文森特。”


    “嗯。”


    “我們是吵架了嗎?”


    “……”


    李文森按住額頭,十秒鍾後,想忍住,但是沒忍住:


    “我們吵了這麽久的架,你才發現我們吵架了嗎?抱歉,喬,但你的反射弧長得可以用來上吊了。”


    “反射弧本來就長得可以用來上吊。”


    喬伊平靜地說:


    “隻是它們並沒有可以用來上吊的形狀,它們隻是三條神經組合在一起。準確說起來我們也不算吵架。吵架是雙方的,而我並沒有對你說任何傷害性的言語,一直都是你在用語言傷害……”


    “你閉嘴。”


    李文森忍無可忍:


    “我說我們在吵架,我們就是在吵架。”


    “……”


    喬伊意外堅持他的觀點:


    “吵架是一種高危行為,文森特,請稱唿我們剛才的爭端為\恰到好處的交流\,有數據表明,百分之九十七點八的夫妻,情侶,和朋友……”


    他突然沒了聲音。


    李文森伸手抱住他,踮起腳,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把他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宇宙之外。


    她黑色的長發,纏住他大衣的紐扣。


    她的側臉很涼,和她的手指一樣涼。


    他的下巴蹭到了她削瘦的肩膀,那裏也繡著一朵薔薇,就像藤蔓上的薔薇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一樣。


    “嘿,喬。”


    她趴在他肩膀上笑了一下:


    “你長得有點高,我這樣表達我的友情好累,你能不能彎彎腰?”


    “……”


    喬伊慢慢伸出手,攬住她的腰:


    “如果你十七歲的時候能堅持和我一起晨跑,現在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不。”


    李文森堅決地說:


    “讓我早上五點爬起來跑步,不如讓我去死。”


    喬伊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地收緊了手臂。


    “喬,我們七年來第一次真的吵架了。”


    喬伊:“……我剛剛駁迴了你下的定義。”


    “那我沒聽見。因為沒有吵過架,所以我不知道你對於吵架的容忍度怎麽樣。”


    李文森頓了一下:


    “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


    這一迴,喬伊沉默了更長時間。


    直到李文森以為他不會再迴答,打算放開他時,他才開口:


    “如果,我是說如果。”


    他輕聲說:


    “如果我說,我想改變一下和你的關係,如果我說,我不想再與你做彼此唯一的朋友……”


    山野青翠的氣息彌漫四周,這裏是山裏極偏僻的地方,有陽光,也彌漫霧氣,空氣是濕潤的,花香也是濕潤的。


    她的頭發也帶著霧氣的濕意,他的手慢慢撫過她潮濕的發梢,就像從水裏撈起一片濕漉漉的花瓣。


    “如果我這麽告訴你……文森特,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李文森的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思索了一會兒:


    “我隻有一件事情,想問你。”


    隻有一件事?


    喬伊抿了抿嘴唇,手臂無意識地又收緊了一些:


    “什麽事?”


    “如果我們不做朋友的話……”


    李文森慢慢說:


    “我欠你的那八萬塊錢,還能延期麽?你不會要我明天早上還吧,我會餓死在人生的大馬路上的……喂,喬,你在幹什麽,你不能拿走我的錢包……”


    “鑒於全身上下價值最高的就是這隻羊皮錢包。”


    喬伊利落地一個轉身,大衣帥氣地劃了一個弧,就脫離了她的鉗製。


    “現在它占時歸我所有,還有你的證件……”


    他拿著她鑲嵌紅色古董歐泊的小羊皮錢包,在她麵前晃了晃,微微一笑:


    “等你什麽時候想對了,或者什麽時候還了錢,再來找我贖迴吧。”


    “……你說了無限期的!”


    喬伊把錢包放進大衣口袋裏:


    “證據?”


    “……”


    李文森剛想追上去把包搶迴來,口袋裏的手機忽然持續不斷的震動了起來。


    是沈城。


    她按下接聽鍵,還沒說“喂”,就聽到沈城帶著笑意的聲音:


    “文森,你今天上午約了陳世安聊天對吧?”


    “……”


    李文森隻覺得背後一涼。


    資本家的人類幼崽……她完全忘記了。


    還沒等她開口解釋自己,沈城的聲音,就以前所未有的海嘯氣勢,從聽筒裏咆哮而來:


    “人家等了一個上午了!就算你告訴我你所有的鍾都停了,你的生物鍾也停了嗎?”


    李文森:“……”


    “要麽,你在十分鍾裏給我趕迴來。”


    下一秒,沈城已經收迴了咆哮,迴到了他的精英狀態,冷冷地說:


    “要麽,你現在拿把水果刀,自己把自己的生物鍾給停了——徹底地、不可逆地,把它停了。”


    李文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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