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鮮市場。


    她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過菜市場這種地方。


    活魚的鮮味和死魚的腥味一同衝入鼻端,就好像已經站在了海鮮大排檔裏,那些肥厚的翹動的尾巴,下一秒就會被澆上醬汁端到她麵前。


    她拆開煙盒,從裏麵拿出一根。


    煙是黑色的女煙,細長的一條。純銀打火機已經被她摩挲得發黑,純銀外殼冰冰涼涼,襯得手心愈發燙,還沒點火,已經開始燃燒。


    趁著拿煙的小段時間,她迅速撕開樟腦丸袋子,小粒白色丸子混著一根一端被擰得細長的紙巾,一起包進香煙盒裏扯下來的錫箔紙裏,團成鬆鬆的一團。


    煙、樟腦、紙巾,都是方才買的,紙團是路上擰的。


    方法是喬伊教的。


    樟腦,這種尋常驅蟲的香料主要成分是萘,十個碳原子的有機物,不僅易燃,還很容易冒煙,因為含碳量太高,碳沒辦法完全燒成氣體。


    在人群擁擠的地方,一包樟腦放出的煙火,足夠引起混亂了。


    好像就是五年前的某個清晨,她被喬伊從公寓裏像拖屍體一樣拖出來,兩人結伴到埃及旅行,恰逢穆巴拉克政府倒台,出入境被控製,而她覺得一生難得親眼目睹一場變革,於是拒絕聯係大使館,就在阿斯旺采石場附近暫居了下來。


    事實證明,她當年下這個決定的時候,一定忘了帶大腦。


    畢竟年少無知。


    那時開羅每天都有人□□。正義的民眾喊完了口號,坐下來喝一杯啤酒。正義的警察維持完秩序,也坐下來喝一杯啤酒。


    她認識的一位開羅婦女,在被強迫之後的第三天,拋棄了富有的未婚夫,與強迫她的異教徒私奔了……


    這真是一個神奇而迷人的社會。


    她被埃及矛盾的社會文明迷得神魂顛倒,簡直呆得不想迴來。


    直到被困第十一天,使館區被封鎖,電視廣播信號被暴.民摧毀,手機信號被軍.方切斷,她與喬伊仍然堅持完成旅行。他們乘坐最後一班遊輪去亞曆山大港看古城卡諾珀斯遺跡。遊.行者像潮水一樣占領了街頭。


    輪子開不動,她隻好從天窗爬出來。


    雙腳剛剛落地,麵前的車窗就被人砸得粉碎,一群亞美尼亞人從車窗外往裏潑汽油。


    再下一秒,熊熊大火已經在背後燃起。


    這不是無差別的攻擊,這些人就在針對他們。


    她和喬伊太白,往一群黑人裏一站,就像電燈泡一樣閃閃發亮。


    再加上喬伊混血的深刻的五官,和她過於個性的穿著,埃及人分分鍾把他們當成了他們最仇視的美國佬,招唿還沒打,棍子就上來了。


    追他們的人不僅有普通民眾,還有警察。


    一團混戰。


    人命如兒戲一般,亂哄哄地鬧了一場,又亂哄哄地死了。


    生得莫名其妙,死得毫無價值。


    她被喬伊拽著手腕,在亞曆山大的大街小巷裏狂奔,第一次體會到男人的體力和女人體力的不同。香料市場一米多高的攤子,喬伊看上瘦,卻能直接拎著她的領子把她從攤子上扔了過去。


    那真的是……扔。


    就像扔一條小花狗,或者小花貓。


    小攤上擺著一堆一堆的香料、五顏六色的催.情香水。


    還有一大罐一大罐盛放在棕色壇子裏的土耳其辣椒醬。


    樟腦、桂皮、豆蔻和雞舌香。


    她至今還記得,她在地上滾了一滾,剛剛狼狽地爬起來,就聽見一片稀裏嘩啦的聲音。


    再一抬頭,喬伊正站在她身前,一個個打翻那些半人高的香水瓶,把香水灑在香料上。


    陽光透過古藍色剔透的埃及大香水璃瓶,瓶身複古纏枝花紋的影子,倒映在漆白漆的牆上。


    也倒映在,他別致的、池水一般的雙眸裏。


    地中海的風,古埃及的牆。


    橙黃的古藍的朱紅的玻璃,在陽光下碎裂開來。


    香水迸濺,在陽光下剔透如水晶,他修長的手指如同翻花,在揚起的水滴中穿梭。


    年輕、英俊、無可阻擋。


    有那麽一瞬間。


    她甚至覺得,整個世界,都不過是倒映在他雙眸裏的樹影。一個波濤來,一個波濤去,就能搖碎一池光影。


    ……


    香水混在香料裏,濃鬱而刺鼻的廉價香水味一股腦兒湧上來,屋頂上的鴿子受到了驚嚇,嘩啦啦地飛開。


    喬伊看著對麵衝過來的十幾個憤怒的亞美尼亞人,一點都不急,手裏慢悠悠地把玩著他不知在哪裏順來的打火機,等到他們都衝到眼前來時,才慢悠悠地把打灰機一扔——


    李文森坐在地上,被突如其來的大逆轉驚呆了。


    她看著麵前彪悍的一切,隻覺得


    ……無話可說。


    幾乎每個攤子都有樟腦。


    何況香料大多幹燥,都極易點燃。


    至於香水,越是廉價,酒精含量越高。


    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不到半分鍾,火勢就燎原一般沿街蔓延十幾米,滾滾的黑煙衝上天際,熏黑了神像的臉。


    李文森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完全忘記了爬起來的事。


    ……媽媽,她燒街了。


    感覺要被遣送迴國了呢。


    ……


    那是她有生以來看過的,最壯烈的景象——半條街都在冒煙,整條街都是香水和香料的味道,夾雜著燒焦羊毛的氣息。


    那也是李文森有生以來,聞過的最濃鬱的香味。


    濃鬱得她有生之年都不想再用香水。


    而在做完這一切之後,她的朋友喬伊平靜地轉過身。


    明明,驚心動魄的逃亡剛剛結束。


    可他的表情,仍就是他無聊時,那副,“地球怎麽還在轉”的死表情。


    姿態,也仍舊是他每天躺在沙發上望向她時,那副,“你怎麽還活著”的爛姿態。


    他背後是熊熊燃燒的火光,他腳下是橙的綠的藍的玻璃碎片,在陽光和火的映襯下,一地晶瑩透亮。


    她看著他朝她走來,修長的身姿被陽光拉出一道斜長的影。


    然後……


    他就像沒看見她似的,從她腿上,跨了過去……


    李文森:“……”


    她隻在他路過她時,聽見他淡淡的一聲評價——


    “一群蠢貨。”


    ……


    這群蠢貨裏,大概也包括她吧……


    她果然無話可說。


    ……


    四周越喧鬧,就越覺得悄然,寂靜的風穿過耳畔,似乎整條街道上隻剩下了她和他的腳步聲。


    她怕引起火災,就用錫箔紙把火團包住。錫箔紙熔點很高,但麵積有限,小小的火苗舔到了她的手心,幾乎可以聞到皮膚被燒焦的味道。


    即便是燃燒,也是安安靜靜的。


    討價聲,叫賣聲,水聲,蛙聲,碰撞聲,幾個小球落地,就像幾滴雨水融進河流,沒有人會察覺。


    男人跟蹤得太緊。


    她特地挑在海鮮市場,這裏到處都是大魚缸和水,不會出火災事故,又到處都是人,隻要她能把身後的男人甩開兩分鍾,就能泥牛入海。


    李文森慢悠悠地走在前麵,甚至還有閑情逸致,不時蹲下身子,看了看綁在地上盆子裏的青蟹。


    一隻蟹的一隻鉗子,正偷偷掙脫了束縛的稻草。


    隻是,它掙脫之後的第一件事,不是逃生,而是努力想要夾斷盆子裏另外一隻蟹的腳。


    ……真是可愛。


    李文森站起來,手裏最後幾個冒煙的樟腦球,已經靜默地滾到了一家賣活魷魚的攤子下麵。


    黑色細小的煙霧從浴缸下,水盆旁,同時冒出來。


    一開始隻是一絲一絲,但很快,煙霧越來越濃。


    她把手插.進繡著大隻金魚的長裙的口.袋裏,像什麽壞事都沒幹過似的,繼續不緊不慢地朝前走——


    直到,身後傳來第一聲尖叫。


    李文森忽然動了。


    從表麵上,很難看出她有這麽靈活,也很難看出她有這麽……不要臉。


    在市場走路,總會有幾個過於肥胖和笨拙的婦人擋在身前,她們永遠搞不清楚你下一步要往哪個方向走,永遠擋在你麵前。


    這簡直是鐵一般的定律。


    男士或許要禮讓,給女人時間反應。


    李文森可不管這麽多,輕輕往女人腰上一掐,實在不行往胸上掐……她自然就知道,該別擋道了。


    水盆被打翻,稀裏嘩啦滾了一地,幾個路人的鞋子被潑了一腳的魚腥,幾尾魚混著幾隻螃蟹被掀翻在地上,碩大的魚尾劈裏啪啦地敲打著地麵,水濺了旁人一頭一臉。


    幾個姑娘被水打濕了裙子,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


    又是一陣混亂。


    她迴過頭去。


    身後的男人困在人群當中,似乎一點都沒有被身邊的混亂影響到,仍舊與她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沒有跑,也沒有停下腳步。


    仿佛感覺到她的目光,他微微抬起頭。


    寬大的兜帽,幾乎遮住整張臉。


    李文森看不清他的臉,但就是知道,此時此刻,他在看她。那樣篤定的姿態,那樣的氣定神閑,仿佛並不在意她此刻是否能離開。


    或者,他根本覺得,她離不開。


    ……可她已經要離開了。


    她慢慢朝後走了幾步,隨即一閃身,整個人鑽進了身後的人牆中,把他拋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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