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徑胡說,迴應他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那裝在袋子裏的人好像是個啞巴一般,沒迴一句話,刁世貴發起狂來,對著囚籠又踢又打,那人卻連句悶哼聲都沒再發出,刁世貴直踢打得大汗淋漓,這才趾高氣揚的去了,見那老軍送飯給那布袋人,腳一伸,將碗裏的飯踢翻在地。


    “明兒後兒,都不準他吃飯!”刁世貴大聲吩咐。


    老軍唯唯諾諾,其餘的囚犯都向那布袋中的人投來同情的眼神,但是,同是被囚之人,誰也幫不了誰,隻得一徑沉默。


    那布袋中的人被打倒在地,此時卻又掙紮著爬了起來,沈千尋調整著角度,努力的想看清他的臉,隻是,這人似乎連臉也被遮住了,隻露一雙眼睛在外頭,遮臉的布上有鮮血滲出,顯是臉部受了傷。


    但他極是倔強,哪怕站立不穩,卻仍要將努力將腰背挺直,他的身體顯然虛弱得厲害,才站了一小會兒,便不得不扶住了牆。


    他的這隻牢籠是挨牆站著,此時他站直了轉身,正好與沈千尋所在的石壁在同一高度,兩人等於隔著石壁,打了個照麵。


    沈千尋愣怔了一下,隨即渾身急顫。


    直對著她的這雙眼睛,竟是那般的熟稔!


    雖然除了一雙眼睛,她什麽也看不到,可是,有的時候,你最最親密的人,你隻消看他的眼睛,便會知道他是誰。


    沈千尋呆呆的看著麵前這個人,喉頭一個勁發緊,眸中一陣熱浪激湧,衝擊得她幾乎要號啕大哭。


    這雙眼睛,是獨屬於龍天語的。


    憂鬱的淒涼的眼神,備受折磨卻依然如水洗般的清澈晶亮,那如黑曜石一樣明亮的眼睛,曾無數次溫柔的凝視著她,帶給她最深的悸動和甜蜜。


    短短的一瞬間,沈千尋的腦間閃現過無數個念頭。


    難道是她猜錯了,龍天若和龍天語壓根就不是同一個人扮的?


    龍天語沒有死,龍天語受騙了,被龍天若騙了?


    她記得他說過,龍潛門的力量,是屬於龍天語的,因為宇文軒隻認龍天語這一個外孫,而龍天若,卻等同於是龍熙帝的人,早就被摒除在外。


    所以,是龍天若騙取了龍天若的信任,取代了他,同時,霸占了原本屬於他的力量?


    可是,這也不對,宇文軒一直在,雪無塵也一直在,就算龍天語受騙,他們也不至於都這麽糊塗!更何況,阿呆也親口承認過,龍天語和龍天若根本就是一個人,這本身就是他們龍潛門長老們為了迷惑龍熙帝而製訂的計劃。


    她的腦中如一團亂麻,似乎找到了一點頭緒,但很快又陷入更無助的淩亂之中。


    許是激動之中,忘了抑製聲息,那個布袋人眸光微閃,突然直直的向她望了過來!


    在看到她之後,他的瞳孔微縮,熱淚迅速奔湧而出。


    這一刻,無須言語,無須任何動作表情,沈千尋便知道,他認出了她!


    她下意識的捂住了嘴。


    她無法說清心裏的感受,因為她搞不清麵前這個男子到底是誰,她的心底有一個巨大的迷團,亟需解開,這讓她的悲喜都來得那麽遲鈍,她隻是呆呆的盯著他看,她看到大顆的淚珠從他的眸中急速湧出,一滴接著一滴,仿佛春季的雨,連綿不斷。


    見到她,他是狂喜的,他的眼眸裏是漫天漫地的歡喜,他的眼角微彎,給她一個再燦爛不過的笑容,然而那朵笑容隻開了一瞬,便因為她的淡漠和麻木,而變得酸楚憂傷,淒涼悲愴。


    他無語的盯著她看,一直看,淚水將他的黑眸洗得越發清晰明亮,他顫抖著揚起手,費力的伸出一根手指,去拭她臉上的淚痕,他的指尖猶帶血痕,觸在她的臉上,有火一般的燒灼感。


    沈千尋的心不自覺抽搐起來,她遲鈍的意識終於一點點聚攏,悲傷酸楚卻又伴隨著莫名的喜悅,在她胸腔中奔突遊走,她的心撲通通跳著,幾乎要躍出腔子來!


    窄窄的石縫,隻容得下一雙眼睛的距離,然而他們僅憑這一雙眼睛,便認出了彼此,而清晨見到的那個龍天若,她站在他麵前,與他對話,他卻依然不曾認出她。


    由此可見,那個龍天若,並不熟悉她。


    雖然長著同一張臉,可是,他不是與她甜蜜相戀的龍天語,也不是與她朝夕相處跳脫不羈的龍天若。


    那麽,他是誰?


    一大堆繁雜混亂的念頭在沈千尋的腦海裏翻滾,糾纏,如一團亂麻般糾結不清,沈千尋死死的盯住那雙眼睛,腦中轉若飛輪。


    她在自己的記憶庫裏一點點耐心細致的搜尋著,不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瑣碎的細節。


    答案,終於在一團亂麻中緩緩的浮現出來。


    沈千尋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明沉靜。


    她抹去眼角的淚痕,不再與麵前的眼睛對視,反去觀察那些看管的士兵。


    人都說春困夏乏秋打盹,此時正是暮春的午後,天氣暖洋洋的,十分舒適,這些人又剛剛用過午飯,長時間的做著一件枯燥的事,難免有些乏味,很快,他們便不再像原來那樣精神抖擻,一個個蔫頭巴腦的打起了磕睡。


    沈千尋選了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坐下來,耐心極佳的看他們學小雞啄米。


    其間,她再沒有看龍天語一眼。


    被她冷落,龍天語眸中滿是無奈,他努力的想與她交流,奈何她眸光如雪,壓根就懶得瞧他一眼。


    在這期間,囚室沒有人再下來,洞口的方向也是靜悄悄的,直到黃昏時分,忽有人執著燭火走過來,沈千尋倏然一驚。


    來人竟然是龍天若。


    等到看清他背後的人,她又是一驚,隨即苦笑。


    跟在龍天若身後,亦步亦趨的那兩人,竟然是沈千夢和蘇紫嫣。


    蘇紫嫣倒還是尋常那幅模樣,這位大小姐到哪兒都是恥高氣揚的,這會兒巴著龍天若的胳膊,笑得甜蜜又猖狂。


    沈千夢就不行了。


    許久未見,她再不是印象中那個嫻靜的大家閨秀了。


    她瘦得顴骨高高隆起,麵頰深陷,嘴唇幹癟,看那情形,在昭獄中,牙齒受到了重創,當然,受到重創的,還有她的腿。


    她的腿斷了。


    這個樣子的她,看起來足足老了幾十歲,就似個小老太婆一般,若不是她那特有的腔調,沈千尋會懷疑自己看錯了人。


    不過,她會與這個惡心版的龍天若一起出現,倒更讓沈千尋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曾經與她並肩戰鬥,依靠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利嘴,把沈千夢送入昭獄的人,是無論如何不會再跟沈千夢聯起手來的!


    龍天若一進來,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登時招來罵聲一片。


    但他卻渾不在意,臉上帶著浮滑放蕩的笑,就這麽閑庭散步一般晃悠著走了過來,每走到一處囚籠前,便會拿掌中燭火去看那人的臉,照見的,自然是一張憤恨至極的臉。


    那三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怒不可遏的大叫:“小賊,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們為了你,嘔心瀝血,曆盡艱辛,再艱難困苦,亦未曾抱怨過一句,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我們何曾有半點對不起你?你為什麽一得了天下,便要這麽對我們?為什麽?”


    在三人的咆哮聲中,龍天若笑得開心又詭異,他歪著嘴十分得瑟的迴:“還能為什麽?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枉你們活了這把年紀,竟連這事也想不明白嗎?”


    “你……你這麽對死心蹋地為你效命的人,你的龍宇王朝,很快便會顛覆!”龍潛門左護法東方敬忿然大叫。


    “什麽龍宇王朝?朕恨毒了這個龍字,更討厭那個宇字!”龍天若咬牙切齒,“都給朕聽好了,從今兒起,朕的王朝,不姓龍,也不姓宇,朕的王朝,叫天邪王朝,天邪王朝,百鬼夜行,而朕,便是百鬼之王--天邪帝!”


    “天邪帝?你還真是會取名字!”右護法柳興冷哼,“這個名字,真的很襯你!把真心為你的全部抓起來殺掉,這世間至邪至惡之人,確實非你莫屬了!”


    “謝謝誇獎!”龍天若笑得越發得瑟,他執著燭火,吊兒朗當的繼續往前晃,晃到阿呆麵前,突地停了下來,歪頭盯著他看。


    阿呆愣愣的看著他,熱淚盈眶,他始終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他扯著龍天若的袖子,可憐巴巴的問:“主子爺,你是怎麽了?你怎麽突然變成這樣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你是不是中了什麽邪?”


    “你確定,爺以前不是這樣嗎?”龍天若湊近阿呆,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賤奴才!你還記得爺以前嗎?賤奴才,爺讓你當狗的時候,你死活不肯當,這會兒,倒是一幅好狗樣兒!叫爺怎麽說你呢!對了,好狗狗,你既然那麽忠誠於朕,那麽,便叫一聲天邪帝來聽聽怎麽樣?”


    阿呆呆呆的看著他,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大聲驚叫:“你不是……”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嘴上便挨了龍天若重重一記,登時滿口鮮血淋漓,他雙目圓睜,含糊不清的奮力大喊著,似乎發現了什麽重大的事,但龍天若的拳頭卻似雷點般的落下來,他身披重枷,無法還手,牢籠中又窄又小,無可逃避,隻得任龍天若荼毒,很快便被他打得暈死過去。


    眾人忿忿然,齊聲亂罵,龍天若被罵,卻似愈發興奮,擼起袖子,施展起拳腳,竟將囚籠裏的人挨個修理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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