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或許……阿嬌姐……並沒有死?”


    她有些猶豫,吞吞吐吐才將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


    皇帝眉一蹙,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狠戾,隨後,揚手撂翻了茶盞!碎瓷落了一地,刮楞出一片極刺耳的噪聲,竇沅本能地往後一縮。


    皇帝舉拳便狠狠捶在桌麵上,她緊以為皇帝是惱恨她這般說話不過腦,沒想皇帝全不理她,眼神飛快地轉,似陷入極深的思考中。


    然後,輕輕將拳放下,又鬆開。他的手掌很大,但半點不粗糙,皇帝也握戟,略有些繭子,除此之外,一瞧便知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


    他的眉頭隨著他的拳鬆開,而緩落地鬆放,皇帝神情有些緊張,嘴裏卻在不斷自言自語:“是誰欺君……誰欺君?”


    “陛下……”她壯膽推了推皇帝。


    皇帝抬頭,露在她麵前的,是一雙發紅的眼:“阿沅,你告訴朕,是哪裏得來的消息?朕知你謹慎,你若沒聽得風聲,是斷不肯這樣跟朕說的。”


    皇帝果然能知人心。她那點子活動的小心思,半點躲不過皇帝的眼。——但她又能如何說?她能說甚麽呢?一條連她自己都懷疑的,未知真相的線索,若拋了出去,隻會越扯越亂,皇帝究不了根,卻會咎罪很多人。


    她不能說。至少,告訴她那條線索的人……她不能供出來。


    她搖了搖頭:“也隻是懷疑,若要究真相,還需從根子上揪。”


    “阿沅,朕聽你的,”皇帝抬頭,注視著她,“朕此刻無半點主意,要怎麽做,你說,朕照辦。”


    皇帝的聲音極低沉,略帶沙啞,她反是聽的不忍了,因說:“陛下莫急,妾真怕帶給您希望,又教您失望,那便是作孽了!——這便是先前妾吞吞吐吐不敢說的緣故,我絕不敢萬分的斷定,阿嬌姐當真活著。我手裏沒證據,怕陛下治罪,又怕陛下傷心,這才左右為難。”


    竇沅所言都是真,她的顧慮也是極真切的,那個告訴她所謂“真相”的人,她不敢輕信。


    皇帝道:“朕說了,阿沅不管做什麽,朕都不會怪罪。”皇帝幾乎用懇求的語氣向她道:“阿沅,這宮裏,當真獨獨唯你是朕親人。朕心裏在想些什麽,隻你知道。隻有你是為朕著想的。”


    竇沅歎息,便道:“陛下得弄清當年阿嬌姐投塘所為何事,線索剝了出來,才能判斷,阿嬌姐姐當真是不堪受辱自盡了,還是……為保她視為極珍貴的東西,便用金蟬脫殼的法兒……”


    “極珍貴……?比如呢?阿沅,你別與朕賣關子,朕……朕現下裏腦中很亂。”


    皇帝那模樣,瞧著當真覺可憐。竇沅輕拍了拍他的肩,柔聲道:“陛下莫急,我是說……比如,比如當初阿嬌姐懷了陛下的孩子呢?”


    皇帝眼睛發怔,這一句話藥力十足,他便揚起頭來,眼神一刻也不肯從竇沅臉上挪開。


    “但她們冤她行為不端、有違婦德,陛下那時又不在宮中,遠征在外,可憐阿嬌姐姐孤身一人置於萬般危險之中,百口莫辯呀!那會子,該落石的落石、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個個踩她,可著勁兒從她身上撕一塊肉下來呢!——她能怎麽辦?阿沅記得,遠瑾夫人被按上罪名,乃是私/通。皇太後要她死,是因她腹中骨肉礙了皇家顏麵。但卻未及陛下迴宮,草草便將桂宮拾掇幹淨了……這裏頭,有多少穢事,是她們不欲教陛下知道的?”


    皇帝眉目陰沉,手緊攥起,指骨便沁白。他一抬頭,那雙森冷的眼睛正對竇沅,她滿以為皇帝有諸多疑問存著,有許多話要問她,她略微有些緊張——但皇帝卻站了起來,緩步走至門口。


    “羽林衛——聽諭!”


    皇帝沙啞沉重的聲音撕破長門許久沒波沒瀾的平靜。


    天子凝淚。


    “羽林衛,在!”


    整肅戈戟,皇帝的親軍羽林衛正跪外以待皇命。


    “翻天入地,不管你們用什麽法兒,朕的聖諭在此,要須將當年告老離宮的太醫令,一一帶迴!——朕有話問!”


    “諾!”


    執戟將聲如洪鍾。


    皇帝退了迴來。


    忽一頓,道:“你是說——那個孩子,當真是真切存在過的,並且……是朕的骨肉?”他歎,臉色極不好看:“朕原以為,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當年一事……是母後厭惡她,生造了一些把柄來,母後嫌她惑主……待朕迴來時,一切,已是枉然。”


    竇沅道:“妾隻有一問,當初……陛下疑過她嗎?”


    皇帝迴頭,眼睛裏情思糅雜。


    許久,他才道:“朕不誑你,朕疑過她。阿沅,你不知——”他蹙眉,那是帝王少有的難過,他放低了聲音,悲色道:“她心裏有劉榮,她告訴過朕……是朕親耳所聞。”


    竇沅因知事情已無周旋,畢竟久隔了這麽多年。因問道:“陛下故此疑阿嬌姐姐?”


    皇帝略一沉,便點點頭。


    竇沅因歎:“那原是注定。陛下既起了這念,心術不正之人若要利用,便能成大禍。當年太後……想來亦是聽了讒言。”竇沅心裏藏著事,有些話,便不便挑明了。


    “阿沅,你總這般深沉,”皇帝道,“朕有些不認得你了。”


    “總要變的,妾又何曾認得陛下?”便抿一口香茶。淺淺的,散了滿室馨香。


    皇帝久不成眠,一直在守待夜探羽林衛迴程複命,竇沅便勸:“陛下不迴宮歇著?再沒幾個時辰,便該上朝啦,您這身子,吃得住?當年太醫令,早告老歸田,若有消息,那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這事……阿沅也認為是朕做的對?”


    她點頭:“那是自然,此事若要真相大白,唯一的法兒,便是將當年為遠瑾夫人請脈的太醫令找迴來。”


    皇帝眸色一收,忽地想起了一樁事兒。便一凜,驚道:“朕,朕想起當年出征前,為桂宮請脈的太醫令找過朕,跪在宣室殿外候待許久,是朕不見。而今想來……”


    竇沅急道:“陛下當年若召見了那太醫令,或可防奸佞小人取中做文章!”


    他們都是聰明人,如今迴想起來,當年那位守待請謁的太醫令要向皇帝稟告甚麽,皆是清楚了。但尚缺人證,若真要清查當年遠瑾夫人“穢/亂宮闈”一事,還須等待接了皇命出宮的羽林衛迴來。


    皇帝猛地立了起來!


    竇沅驚慌失措,也隨之跟站起來,問:“陛下又想起了何事?”


    他沒迴話。


    但那雙眼睛卻早已著了重墨,濃烈失常,瞳仁裏那層霧氣漸漸氳散開來,隨之,皇帝微眯起眼,光色便都收攏。


    他的手環腰聚玄絲,這麽擱著,卻開始輕微地顫抖。


    他迴頭,對上了竇沅詫異的眼。誰也聽不懂帝王在說些什麽,包括她,竇沅。


    她聽不懂皇帝的話。


    皇帝的瞳仁裏蓄滿淚水,卻強忍著,怎樣也不肯流下來。


    他道:“朕……朕將隨身的玉給了她。”嗓音極沙啞,極忍耐,若無收勢,仿佛在下一刻,便要爆發。他重複:“……給了她。”


    竇沅一臉茫然:“陛下,您將玉,給了誰?”


    皇帝已經趔趄跌撞著走至殿外,她也緊隨跟去。


    玄色冕服隱入黑夜裏,一條遊走的烏龍,竟被穹廬夜空,吞噬了。


    她抽了抽鼻子,驚覺這一晚,是漢宮最難眠的夜。


    皇帝拂袖,已然宣令:“親軍聽諭!”


    竇沅便覺耳中摩挲著瓦楞之聲,未幾時,執金吾皆如草上兵,窸窣卷至眼前。因個個跪地:“陛下萬年無極!”


    “免。”皇帝吸了一聲,而後道:“朕聖諭:一隊巡朕巡狩之路,由朕的羽林衛統領引路,遠去博浪沙,找一處竹屋;另一隊,隨朕走。”


    竇沅愣著,摸不透皇帝心思,卻聽皇帝迴身,向她道:“阿沅,你也跟著朕。”


    她自然緊隨,皇帝緩開口:“擺駕——桂宮!”


    遠處忽一個響雷砸下,由遠及近,險似要砸了她腳板子。


    竇沅心中一凜。


    是桂宮。


    極深的夜,眾人皆已安寢。若在平時,鬧出這般大的動靜,於宮規不合,可算是犯了極大的錯,宮中一向有宵禁,眾人依例是不敢違矩的,但這次是皇帝牽首,浩浩蕩蕩,久未有人的桂宮撲騰起一番熱鬧。


    “熱鬧”之中藏著極晦暗的危險。


    誰也不知。


    皇帝領一眾,直奔桂宮後園。


    竇沅心被緊牽著,總覺不妙,周遭都透著瘮人的氣氛,皇帝更是冷肅,自打出了長門宮,她便沒敢與皇帝搭一句話。


    那口荷花塘子,映著慘白的月光,水色泠泠流動,皇帝目色極重,冷盯著,他的聲音當真穿透了黑夜,砸到她耳邊:“阿沅,那一年朕倉皇迴宮時,已聽聞噩耗。一邊是母後,一邊是一個‘禍國’的女人,朕若查辦母後,朕這孝謹治下的江山,便成了一出笑話、鬧劇。……朕迴來時,母後已拾掇幹淨了,不該叫朕瞧見的,朕一樣也未瞧見。朕慌了,對著一個隻憑她們解釋的故事,朕當真慌了。”他的聲音如同水漾的波紋,滑流而來,極穩當:“……屍首都未瞧見,母後說,她自個兒沉了塘子,但母後念舊賜恩,命人斂了屍首厚葬,朕能怎麽辦,除了信母後所言,朕能如何辦?——開館驗屍麽?朕如何會想,這一切皆有假,入土為安呐,她生前過不開心,連死後,朕都要去傷害她麽?朕不忍心,亦不敢。”


    “妾明白……”她抽噎,此刻仿佛才真正體悟了皇帝的苦衷與難處,而後多少年,皇帝與皇太後都不睦,這其中,暗蓄著多少暗流,已無外人能探知。


    他們畢竟,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譬如皇帝,譬如太後。


    荷花塘子外,圍了一圈兒人,此刻夜已深,隻就著月色,並不能看清明,她心子細,便命宮女子提宮燈結隊圍塘,一盞一盞的宮燈映過去,通通明亮,襯得月光都顯黯淡。


    但老天卻極作威,方才砸下幾個雷,這會兒暴雨點子急落,皇帝頂上沒遮沒攔的,一幹人都急慌了眼,皇帝怒目圓睜,一時竟沒敢上去個寬勸的人。


    竇沅也急了眼,因勸:“陛下,您趕宣室殿候著吧,這邊命楊長侍守待,必不能錯事的。”


    皇帝不理,於暴雨中坐鎮,急喊:


    “將這塘子刨了,水舀盡!朕不信,挖不出個圈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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