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三年,武安侯田蚡入宮晉謁,著短衣,不遵儀製,武帝惱其粗鄙無禮,蓋因犯“大不敬”之罪,武帝廢其封爵。


    王太後大怒,怨怪皇帝人情不近。


    這一日的長樂宮,太後與皇帝相對坐,劍拔弩張。


    許久,皇帝撩袍起,向太後道:“母後若無旁的事,朕先告退,朝務繁冗,朕不便久坐。”


    太後冷冷瞥一眼:“皇帝,哀家從來不知,你連見母後都生惡了,——這是從幾時開始的事?”


    “沒有的事,”皇帝笑了笑,“母後無須多心,朕近日來憂煩朝務,是甚少絮叨家常了,改日朕再陪母後好好說說話。”


    因起身欲走。皇帝行將告謁時,被王太後冷冷一句話又蹭燃了心裏的火,太後不滿道:“皇帝,您朝前繁忙,與你舅舅有何相幹?為何狠心削他封爵、落他麵兒?他畢竟是皇帝的舅舅,這般來,臉上好看?——帝舅無麵子,陛下臉上也未必好看!”


    是很重的語氣,口含責備,這一時,太後外戚與皇帝勢力第一次這麽明昭昭地對上,皇帝蹙了蹙眉,這迴是再不能含混過去了,因清了清嗓子,說:“母後,後宮不議政。高祖皇帝時傳下來的規矩,朕不必再提醒吧?”


    劍拔弩張。


    一時間,殿內連空氣都凝固了。


    太後忽然揚袖,掌風狠狠落了案上,這怒氣極盛,連皇帝都迴身去看她,太後怒目撐張,質問皇帝:“這是你與母後說話的語氣?皇帝!你便這樣指摘母後錯處?”因退後一步,手起,又緩緩地放下來,眼神吃痛地收緊——她太了解皇帝,皇帝雖重法度,但更重這孝悌之義,皇帝是個硬性的脾氣,若與他硬撞硬,是討不了好的,但她若偶爾服軟,皇帝一定受不了,心覺愧對“孝瑾”二字,母子的情分,才能好生利用來。


    皇帝果然軟了聲兒:“朕不是這麽個意思,母後莫介懷。”


    太後道:“既不是這麽個意思,——徹兒一向孝順,這母後知道。那你舅舅之事……?”太後輕笑,執意追溯往事,已求得皇帝惻隱,因說:“哀家早年入掖庭,服侍先皇,後承福祚生得平陽、南宮、隆慮三孩兒,因無男嗣,日子過得一向困苦來,多虧你母舅田蚡,一路扶持,待哀家不離不棄。徹兒你出生後,哀家總算有了個‘兒’,苦盡甘來,日子過得頗算順遂,後爭儲君位,哀家抱著幼子如履薄冰、險步而走,每每迴想,皆是血淚。若無你母舅一族扶持,哀家能有今日?——陛下能有今日?!”


    皇帝說道:“這些朕都記得。”


    太後拉皇帝手,言真意切道:“陛下既都記得,卻為何……”是試探的口吻,再半句話,便不說了。


    皇帝略略抬眉,眼神瞟向王太後,好半晌,方說:“恩是恩,罪是罪,並不能混為一談。朕不想做個昏聵的君王——田蚡有罪,朕不能姑息!”


    到底狠心,是塊為君為帝的料。


    王太後因乜他:“田蚡是何罪?值當陛下這般上心的?不過著短衣入朝晉謁,自家親眷,須這般綱線不肯讓麽?”說了這份兒上還算沒過線,但太後話鋒一轉,便指責皇帝另一樁事:“陛下近遭兒是否太過流連後宮了?枕頭風吹的多了,連您的明辨善言都用錯了地方!這後宮歪風,哀家怕是要肅一肅了!”


    “母後!”皇帝啞然:“您……”


    擺明挑刺兒呢,誰都知,皇帝最近夜夜宿桂宮,要說“流連後宮”,還不如說流連於桂宮遠瑾夫人的溫柔鄉!


    明煌煌的,竟將矛頭指向陳阿嬌,皇帝心中一震,隻覺太後下狠了心要出手了,連他免田蚡封爵之事,都要怪罪到陳阿嬌頭上!


    因爭辯:“母後這話岔了,朕整肅朝綱,從來不會賣後宮的麵子!枕邊風一說,當是誑言,還望母後不要輕信。”


    太後仍不依不饒:“從前皇帝不是這樣的。皇帝與母舅關係一向好,田蚡縱然有錯,賣個麵兒,還能斬盡殺絕?皇帝莫要被狐媚子迷了心智,卻全然不知!母後這都是為你好!徹兒,你好好兒想……母後能害你不成?”


    “朕從未想過要對武安侯斬盡殺絕,”皇帝冷冷,“朕隻是罷他封爵,給個教訓。”


    “那他已經不再是武安侯了……”


    “他還是朕的舅舅。”


    半絲不肯讓。這便是為君之道,其實王氏從前是為有這樣殺伐果決的兒子感到驕傲的,劉徹眼底野心勃勃,有這樣的皇兒掌權,她這個太後的位子都坐的熱乎又穩妥。但這迴她卻不高興了,皇帝被一個女人迷了心智,連他舅舅都看不順眼了!


    王娡畢竟婦道人家,不會高瞻遠矚,她早已瞧桂宮不順眼,那女人陰瘮瘮的長了一張陳阿嬌的臉——實則是怎麽個情況,皇帝包著,但明眼人不都清楚麽!長門宮早已是個空殼兒,所有的恩寵都移來了桂宮,皇帝把堂邑陳氏的女兒放在了心底、放在了距未央最近的地方……


    這自然,在長樂宮眼中,桂宮灼人而教人厭煩,王太後此刻將眼前一切的不順心、將皇帝削田蚡封爵的罪責全都歸在陳阿嬌頭上……


    皇帝畢竟念在生母不易的份上,遷就王太後許久,但這迴甩下麵子牽扯進太後同母弟,王太後一時不適,便當麵與皇帝不好看,因說:“田蚡犯了小小的罪,陛下便這般不依不饒,陛下可曾好好想想,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難保他日皇帝心頭之人不會也犯下‘小小之罪’,陛下到時有何顏麵保她?”


    這可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皇帝這一生最憎受人威脅,這迴即便是他母親說的話,他也不願揭過,因迴說:“田蚡之事,朕既已頒詔,便絕不會更改!母後不必費心。”皇帝已沒有再談的心思,麵無表情道:“母後,朕願你明辨是非,不盼您為朕分憂,但至少……不要拖朕後腿!”


    這話說的很重。連太後都恍是一驚:“陛下這話……是何意思?”


    “母後隻須明白,朕絕不是受人蠱惑,才究田蚡之責。”皇帝的語氣裏聽不出半絲起伏,仿佛隻是在極平淡地陳述一樁事,他繼續說:“從前田蚡與竇嬰有隙,此樁事,朕已覺不悅。田蚡是朕舅舅,朕知他佐政有功,這許多年來,良田封邑,該給的,朕都給了。他為相這些年數,風評如何,母後會不知?朕睜一眼閉一眼容忍至今,也著實不易。”皇帝轉而冷笑:“田蚡與劉安過從甚密母後也不知?好,朕權當母後是真不知!朕現下實實在在、明明白白告訴母後,您的弟弟、朕的舅舅,他未免與淮南王走的太近了!朕的朝廷,絕不允許外戚納私結交權臣!”皇帝抬手一指——“更何況,他劉安還是個擁兵在外的諸侯王!”


    王太後神色陡變。


    “母後,您好自為之。”皇帝退了一步:“朕,這是在救田蚡!”


    皇帝告謁退下時,天邊猛地炸響一個悶雷。


    仿佛就在耳邊炸響。在他的玄色冕服拖地處炸開來。


    漢宮迴廊宮室,皆是一片隆隆之聲。


    元朔三年夏,匈奴侵入代郡,又入雁門郡。殺掠無數。


    帝派大軍征伐,盛怒無極。


    同年秋,建朔方城。


    秋風蕭索時,皇帝大軍出行,帝旌獵獵。


    同行內宮人唯遠瑾夫人一人,盛愛非常。


    帝君年輕時,也曾說過綿綿不絕的情話。後來晚年時皇帝故地重遊,再經博浪沙,想及往年之事,不覺淚下潸然。


    他曾經年輕過,曾經刻骨銘心地為一人憂神傷心過。


    年老的皇帝,躲在長安繁華的角落,想念他的盛世青春,再悲傷地離去……誰都不會知道,長安的上元夜,藏著君王的少年,以及皇帝年輕、奢侈的愛情。


    轉身離去時,滿街繁華的燈色裏,遊人隻記得有一個老人背影趔趄,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靡靡繁華的盡頭。


    這世上,無人會關心君王的深情與悲傷,史家的筆,隻會記下一道又一道明君或昏君的詔諭,留待後世評。


    但如果可以,他真想在那一年的博浪沙,長久地停駐。


    大概連風裏都刻滿了她的笑意,皇帝伸手,拂之不去。


    再擁抱。滿胸懷都裹著了她的溫暖。


    陳阿嬌的溫暖。


    這一年,他聲勢浩大地出行南幸,隨扈美人隻帶了這麽一位,眾人皆說遠瑾夫人福祚太厚,皇帝待她那樣好,南幸時連皇後都未同往,皇帝卻將遠瑾夫人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他們都知她是“遠瑾夫人”,隻有皇帝,在此時鬆泛了一口氣,抱著他的“嬌嬌”。


    他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叫她,嬌嬌。


    傍晚,南幸大軍路經博浪沙,皇帝命停駐。


    大軍就此駐蹕博浪沙。


    帝旌在風裏獵獵。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盡量爭取二更。。。。給我力量吧!!!!但……不保證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東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東邪並收藏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