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上午九點,倪新帶著簡思堯來到刑訊室中,這裏連夜整理一新:粉刷了牆壁,移走了刑具,臨時搬來了幾件家具。郭烜被提前帶到這裏等候。一牆之隔的監控室裏,李士群、影佐禎昭親自監聽,劉澤之和趙敬東在一旁侍立待命。


    倪新笑容可掬:“郭先生,我給你帶來了一個故人:您的秘書簡思堯簡先生。簡先生,我信守諾言帶你來見你的長官,你總應該相信我對二位完全沒有惡意了吧?我不打擾了,你們聊吧。”倪新斟上兩杯菊花茶,告辭離去。


    來到隔壁的監聽室,倪新說道:“影佐將軍、李主任,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被趙隊長搜過身的簡思堯不可能有武器,所以郭烜不會真的有性命之憂,搜身的時候故意沒有搜有可能攜帶毒藥的部位。但願這個姓簡的會幫我們一個大忙,郭烜從此後能夠認清戴笠、毛人鳳的真麵目,棄暗投明。”


    影佐禎昭答道:“如果確如李桑估計的那樣:簡思堯是奉毛人鳳的命令,深入虎穴滅口的死士,那就太好了,我們不但會收服郭烜,而且我也會留下簡思堯的性命,這樣的死士,值得尊重。即使他堅決不肯改換門庭,我也會讓他活著做個反麵教材,警示那些冥頑不靈者:戴笠和毛人鳳之流有多麽的心狠手辣,對這樣的上峰效忠,又是多麽的不值得。”


    刑訊室內,郭烜喟歎道:“你怎麽來了?為什麽不走?”聰明如郭烜,已經隱約猜出了簡思堯的來意,隻是他不敢相信,下意識的迴避。


    簡思堯答道:“您被捕,我迴重慶,毛人鳳怎麽可能放過我?您投誠,他會借我的人頭立威;你寧死不屈,他會以我沒有履行保護長官的職責,把我關進息烽集中營。再說當初我加入軍統的時候,就下定決心:這輩子都會追隨你,不離不棄。”想起當初,簡思堯黯然神傷:短短的幾年,誰能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種程度,居然是自己出手,除掉最尊重的長官!好在早就抱定必死的決心,也算是履行了當初生死相隨的諾言……


    郭烜心中一寒,簡思堯的為人他最清楚,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他苦笑道:“思堯啊,前後算起來,你在我身邊加起來也有三年了,你是什麽樣的人,我豈能不知?你的來意……不說也罷,唉,其實何必又搭上你的一條性命?”


    簡思堯一驚,難道郭烜已經明了他的來意?他不敢看郭烜的眼睛,強笑道:“您說什麽,我聽不懂。”


    郭烜垂首不語,心中一片蒼涼,端起桌上的菊花茶,一飲而盡。


    簡思堯走過來,用身體遮住郭烜的目光,替郭烜斟滿一杯茶,拔出手表上弦的開關,手腕微微傾斜。


    這一切自然逃不過監聽室內全神貫注的李士群的眼睛,李士群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好極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算計之中,他欣賞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世界上沒有比親眼看著自己的敵人相互殘殺更賞心悅目的事了。他還想等一等,最好是郭烜自己發現杯中有毒,如果不能,也要到最後一刻在衝進去挑明一切。那個時候,郭烜會如何的萬念俱灰,如何的痛不欲生,想到這些,李士群的感覺好極了。


    劉澤之的心一陣一陣的悸痛,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雙腿這一刻已無力支撐他的身軀,早已知情的他,親眼目睹,還是痛徹肺腑。比之死在敵人的槍下,這樣的死亡,這樣的歸宿,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刻,他祈禱郭烜能看出簡思堯的心思,哪怕郭烜真的因此投敵叛變,也比死在自己人手裏,容易接受的多……可是,可是,背叛了信仰,賣身投靠的郭烜,以後的日子怎麽辦?每一時每一刻,豈不都是生不如死,豈不都是行屍走肉……


    倪新也看清楚了發生的一切,他用目光請示李士群,李士群說道:“稍安勿躁,我要等到郭烜自己發現,置他於死地的,是他盡忠效命的戴笠和毛人鳳,我要讓他自己崩潰……”


    事先並不知情的趙敬東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也感覺到出了大事,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敢打擾李士群和影佐禎昭,看了一眼緊張興奮、無暇他顧的倪新,又驚訝的發現劉澤之的臉色蒼白的可怕。


    郭烜的眼裏一片迷茫,他設想過無數個結局,無數次的犧牲,卻從沒有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悲涼!


    簡秘書心似油煎,如果讓他選擇,他寧願死一百次也不願意傷害郭烜,他敬重的長官,仰慕的師長,可他是一個軍人,別無選擇。


    郭烜漸漸冷靜下來,看向簡思堯的眼光越來越平和悲憫,終於,他歎道:“思堯,我想問你一句話:你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殺了我滅口,是因為你都信不過我,還是你奉命而為,不得不這麽做?你知道這麽做的後果嗎?”


    簡思堯心裏一片空白,他答道:“我想……您是不是誤會了?”


    郭烜仰天長笑:“哈哈哈,思堯啊,你根本沒必要這麽做,想我郭烜九年前迴國投身淞滬抗戰,就沒打算活著!可是死在自己人手裏,我不甘心!思堯,你跟了我這麽久,還是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誤會?如果我所料不差,這杯茶裏有劇毒,對不對?你奉命要殺了我滅口,為此不惜搭上你自己的性命,對不對?”


    郭烜挑明了一切,聲音中有無盡的滄桑悲涼,李士群心中一動:郭烜難道……不甘心?對啊,他怎麽會甘心就死?特別是死在他盡忠效命的長官手裏?置之死地而後生,郭烜不對軍統徹底絕望。怎麽可能轉而效忠自己?


    簡思堯再也無力掩飾,他痛苦地答道:“郭主任,我是個軍人,您曾經教導過我: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國家蒙難,我們要承受的不僅僅是犧牲,還有誤解、誹謗,和國家利益、民族大義相比,個人的生命,還有比生命更寶貴的榮譽,都可以置之度外……郭主任,請你相信我,我……最不願意做的就是傷害您,我……就沒打算活著……”簡思堯再也說不下去,伏地痛哭!


    李士群心道這個姓簡的心理素質不算好啊,幾句話就對郭烜說出了實情,看看郭烜的反應再決定采取何種措施應對吧。如果郭烜真的投靠日本人,對自己的位置倒是不會有太大的威脅,畢竟他隻是個電訊技術人員。如果能加入76號為自己所用就好了,也不知道影佐禎昭會不會放手。


    郭烜俯身扶起了簡思堯,溫顏道:“別這樣,我沒怪你,也沒怪毛先生,因為我所做的一切從來就不是因為對某個人的忠誠,即使這個人是戴老板,也不足以讓我郭烜無條件的死忠,而是為了我們多災多難的國家。”郭烜痛苦的長歎道:“可是我萬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國家不再需要我的忠誠……天大地大,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沒想到我為之盡忠效命的長官如此的不了解我,戴老板難道不明白,他這麽做是逼得我上賊船啊——”


    “不,您別說了,是我對不起您,我疏忽了,上了76號的當,我向重慶申請過營救,被駁迴了,我沒辦法,又無法聯係到上海站……我是個軍人……”


    監聽室裏,李士群和影佐禎昭沉浸在大功即將告成的興奮中,相視一笑。影佐禎昭心道:放心吧,怎麽會沒有你的容身之地?從今天起,影佐一定會坦誠相待,重用提攜,喬治爵士最優秀的兩名弟子,攜手為大日本帝國效力,也是一段少有的佳話。嗯,是時候和郭烜好好談談了,什麽賊船,說的這麽難聽。


    郭烜走迴桌邊,坐了下來,說道:“思堯,堅強一點,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千裏迢迢陪我來滬治病,我連累你了。”


    撕心裂肺的痛苦讓簡思堯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郭烜的心中一片寧靜,他坐了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著,不疾不緩的說道:“如果我的存在會讓軍統蒙羞,會讓戰友們不安,會讓日偽漢奸利用,我何懼一死?”端起桌上那杯茶,一飲而盡!


    聽到郭烜坦言“何懼一死”,李士群首先反應過來:“不好!跟我來!”一邊衝出監聽室,一邊喊道:“快,叫醫生!”


    倪新跟著跑了兩步,聞聽此言,答應了一句“是”,轉身向外跑去。劉澤之幾步衝進刑訊室,喊道:“讓我來——”他抱起郭烜,讓郭烜橫臥在地,拚盡全力,用手指摩擦郭烜的喉頭,想讓他嘔吐,一邊喊著:“準備洗胃!快!”


    郭烜看著劉澤之,斷斷續續的說道:“國家蒙難,生死早已置之度多,所憾者倭寇未除,山河未複,死後原知萬事空……”他的唿吸越來越急促,全身抽搐,很快肌肉鬆懈、目光渙散。


    在76號地下室大鐵門外警衛室待命的彭軍醫跑了進來,檢查了一下郭烜的心跳和頸動脈,起身說道:“氰化鉀,沒救了。”


    簡思堯呆立在當場,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他拚盡全力,一頭撞在牆壁上!當即頭骨破裂,鮮血、腦漿四處飛濺!離他最近的劉澤之一身都是血汙……信守了他誓死追隨的諾言……


    李士群勃然大怒,從未有過的挫敗感讓他失去了理智,他算到了一切,唯一沒有算到的是郭烜身處絕境,坦然赴死,沒有算到郭烜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李士群喝到:“誰說的沒救了?!救活他!否則我要你們殉葬!救活他,讓他求我,讓他低頭!我要親手再殺他一次,我要剮了他!”


    彭軍醫不敢反駁,隻好做出一副搶救的樣子,幫著一直沒有起身,蹲在地上的劉澤之徒勞的忙碌著。影佐禎昭從最初的茫然無措和震驚中冷靜下來,命令道:“罷了,把屍體抬出去吧。李桑……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李桑,我們先迴你的辦公室吧,倪新,你也跟我來。”


    彭軍醫鬆了口氣,畢恭畢敬的送走了李士群和影佐禎昭,對蹲在地上對著郭烜屍體發愣的劉澤之說道:“劉秘書,聽到將軍的話了嗎?動手吧。”


    劉澤之突然一陣痙攣,起身跑到牆角,劇烈的嘔吐起來。


    趙敬東歎道:“老彭,我們來處理吧,剛才在監聽室,劉秘書的臉色就蒼白的可怕,他最近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又被濺了一身的……”


    下屬抬過來一具擔架,趙敬東命令道:“按規矩,先拍照,然後驗屍,等待李主任的進一步命令再處置屍體。”


    劉澤之走了過來:“老趙,我沒事,事情太突然了……還是我來處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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