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日傍晚,蘇州,一家前清鹽商的私宅,現在是黃金龍金屋藏嬌的地方。走進一扇黑漆大門,裏麵是一個占地麵積不大,隻有二畝多地,但是很花費了一點心血和財力,修建的別具一格的小花園。花木扶疏、假山矗立、古樹參天。彎彎曲曲的小路都用石子鋪成喜上眉梢、玉堂富貴等各種圖案。位於假山後的正房是一座三開間、純用楠木建造的敞廳。走過這座敞廳,後院又是三間正房,掛著一塊明代書法家文征明手書的黑漆金字匾:聽雨軒。


    正房西間,電唱機裏播放著蘇州評彈《玉蜻蜓》,煙榻上,躺著一個五十來歲,身穿月白色對襟綢衫的微胖男人,一頭花白的頭發整齊的向後攏著,除了那雙眼睛裏偶爾流落出的戾氣,看上去就像蘇杭一帶魚米之鄉的富家翁。


    隔著螺鈿描金炕桌,另外一側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長得肌膚勝雪,眼若秋水、眉似春山。如果不是那一臉的濃妝豔抹,和那身過於豔俗的粉色織錦旗袍,可說得上很有幾分姿色。這名少女熟練地燒著鴉片煙。


    一名徒弟躡手躡腳的走進來迴稟道:“師傅,有人在外麵求見。”


    黃金龍不耐煩的皺眉擺手:“不見不見。你們就不能讓我清淨幾天?誰這麽神通廣大,怎麽又找到這裏來了?”


    “師傅,我是迴了那人您老不見客。可是那人說請您看看這個,就一定會見他。”


    黃老板隻好放下煙槍,接過了徒弟遞過來的便箋,便箋上隻有一首杜甫《登嶽陽樓》的五言律詩的後四句:“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他吃了一驚,這正是前些日子自己寫給遠在重慶的杜月笙密信中一首詩的後四句,當時自己隻引用了前四句。來人是誰?他隻能不動聲色的命令道:“你把客人請到前麵的敞廳,說我馬上就去。”


    周成斌平靜的隨著迎客的那名徒弟走進花園裏的三間敞廳,他的腳步不急不緩,神態從容悠閑。


    徒弟獻茶,請周成斌客座入座。周成斌端起清康熙年間的景泰藍蓋盅,似有似無的品了一口。不大一會,換了一身灰色貢緞長衫、黑色團花摹本緞馬褂的黃老板踱著四方步走了出來。他打量了一下來客:三十歲出頭,國字臉,身材高大,一身高檔西服,英儻不俗。溫文有禮的外表下,閱人無數的黃金龍看到了來客眼中掩飾不住的犀利和決絕。他微微一笑開口道:“先生貴姓?我們好像素未謀麵吧?”


    周成斌迎著他的目光,淡然一笑,答道:“免貴姓周,周成斌,國民政府軍統局上海站站長。”


    周成斌?!就是那個淞滬一帶皇軍的頭號通緝犯,上海市民口口相傳的傳奇人物周成斌!雖早知來者不善,黃老板還是大吃一驚!


    氣定神閑的周成斌,和乍聞來客身份,略顯驚慌失措黃金龍相比,大有喧賓奪主之勢。黃老板很快調整好了心態,冷笑道:“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蘇杭揚嘉一帶也是,你既然到了這裏,還想有全身而退的機會嗎?現在軍警憲特都在追捕你,你自投羅網,意欲何為?別忘了,我是岡村寧次將軍親自任命的日中親善大使,是皇軍的好朋友。”


    周成斌的笑容依然波瀾不驚:“寒夜客來,亦是樂事。黃老板的待客之道,實在是不敢恭維。麵見黃老板這樣的江湖前輩,成斌不敢空手而來,有兩份見麵禮相送。黃老板可願一觀?”


    黃老板略一愣神,隻好說道:“也好,我就看看你帶來了什麽?諒你也沒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周成斌不緊不慢的遞過來一張宣紙和一張白書報紙,還有兩張照片。宣紙上麵寫著幾行行楷,一筆蘇體字,嫵媚中不失剛勁。黃老板顧不上欣賞,仔細一看大吃一驚。


    去年七月,黃金龍通過一個徒弟牽線,高價賣出了一批數目很大的西藥,買主是一個自稱從滿洲國來的高麗人。這幾行字正是這筆生意的價格、數目、交貨地點、付款方式等等,不是經手人絕對不會知道的如此詳細。那張白色書報紙上是一個人叫程波的人寫的證詞,證明這筆生意的確是自己經手的。


    黃老板拿起照片,一張照片是自己和程波的合影。二人相對而坐,地點正是眼下這座藏嬌的金屋——聽雨軒!


    另外一張照片上是一個身穿中華民國**中校製服的男子,此人就是程波。


    周成斌說道:“第五戰區閻司令長官托我替他轉達對黃老板的謝意。您通過程中校提供的這批西藥,已經用在太原會戰中了。”


    黃老板心中一陣發緊,如果這些東西放到日本人麵前,就是不折不扣的資敵!其實在做這筆生意的時候,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程波的身份,隻是姓程的出手大方,開的價格比當時市麵上高著兩成。自古富貴險中救。他也就裝作茫然無知的樣子,任由手下的大徒弟成交了這筆生意。事後還頗有點擔心。事情過去半年多了,當他終於以為這筆可觀的利潤可以平安落袋時,周成斌——這個瘟神卻找上門來了!


    黃老板不甘示弱,冷冷的說道:“你想脅迫我?!我姓黃的這輩子從不受人脅迫!你打聽打聽。哼!我跑江湖、打碼頭的時候,你還吃奶那!年輕人,江湖人講的是個‘義’字,黃某不想把事情做絕了。你走吧,今天我就當沒有見過你!”


    這番話軟中帶硬,周成斌還是帶著淡淡的笑容:“黃老板言重了。成斌此來,是素聞黃老板義氣過人,特來登門求教的。怎麽提的上‘脅迫’二字?黃老板以民族大義為重,協助程中校為抗日**提供藥品,是大仁大智之舉。成斌佩服。”


    “你少拿話擠兌我!大不了我向皇軍承認被人利用,不查之下,犯下大錯。憑我黃某人和皇軍的交情,未必就會掉腦袋!而你,哼!就將死無藏身之地!別以為自己有兩下子就了不起。我也不怕和你明說:這座聽雨軒,看起來是富貴溫柔之鄉,實則是虎狼之地!多了不敢說,二十幾個高手還是有的。隻怕你來的去不得!再說我把你交給皇軍,豈不是大功一件?區區一筆西藥生意,還怕皇軍不諒解嗎?”


    周成斌斂起笑容,正色答道:“黃老板你別忘了:中國並沒有亡!”


    “那又如何?我隻知道現在的淞滬杭,是日本人的天下!”


    “民國二十一年淞滬抗戰,日本鬼子叫囂三個月滅亡中國,九年過去了,中國沒有亡;七七事變後,日本鬼子大言不慚,再次叫囂一年之內滅亡中國,到現在快四年了,中國依然沒有亡!我奉勸你給自己,給自己、你的家人、徒子徒孫留條後路!”


    中日之戰陷入了膠著的持久戰,究竟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黃老板不是不擔心自己將來的命運,否則他也不會給重慶的杜月笙寫信試探。可是眼前這個人究竟幹什麽?他有能力給自己保障嗎?他要如何才能相信這個人的誠意哪?


    周成斌看出了黃金龍的猶疑,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戴老板聽說黃老板信中引用了這幾句詩,大為感慨。對杜老板言道:故人之思,誰能免俗?隻要黃老板心裏還記得自己是個中國人,我們也不會忘了當年初到上海,黃老板的照應提攜。戴老板命令成斌把這個交給你。”周成斌吟誦的四句詩正是黃老板寫給杜月笙信中表達自己追念故人、心境頹唐的詩聖杜甫的詩。


    周成斌從西服內兜中掏出一張雙折的證書放在了茶幾上。黃老板欠身拿了過去,打開一看,不由心中一喜,這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一張特赦令,簽發人居然是中國戰區最高司令長官蔣中正,副署的是自己很熟悉的三個字的手書:戴雨農。


    拿著這張特赦令,黃金龍一再猶豫,周成斌如何看不出來?並不催促,好整以暇的端起蓋盅品茶。終於黃老板問道:“你需要我做什麽?”


    “成斌想借黃老板的遠東號遊輪一用。周某素來仰慕黃老板,絕對不會置朋友於險地。我保證這件事情絕不會讓日本人知道。事後完璧歸趙。這是我預付的船費。”周成斌拿出五根金條。


    區區數根金條,黃金龍並不放在眼裏,他需要的是自己的安全,眼下的,將來的,他都需要。他沉思許久,問道:“我如何才能相信你的誠意?”


    周成斌一字一頓的正色說道:“我的誠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戴老板的誠意。”


    黃金龍猶豫再三,亂世之中,左右逢源才是生存之道,終於點頭答應:“好,我黃某人交了周站長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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