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沒有烏篷,上麵空無一物,抬頭便是星月。下午才上的路,又是逆流而上,再加上被秦兵阻攔耽擱了不少時間。所以即便老艄公能把長篙撐得再好,船槳劃得再快,今天也是到不了彭城了。


    皓月當空,星垂平野,江麵倒映的星月光影,隨著這不時晃動的船槳,散散亂亂,銀光粼粼。


    “此番美景,要是再有酒就好了”。南明故意提高音量說道,眼角餘光暗自注視著老人。


    然而老人卻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並不答複,隻是默默的站在船尾搖舵。


    晴天懷裏抱著一木,坐在船的另一頭,看著漫天繁星,兩人都靜默無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麽一來就剩下南明一個人坐在船中,很是無聊,悶得發慌。最後還是決定腆一腆臉,走到老人身邊,笑道:“老人家,天高地闊,星亮月明,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老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沒有摻雜任何情緒。即便是這樣,早些時候見識過老人神威的南明也被看得心裏一慌,不再胡言亂語,正色說道:“老人家,你也撐了一天的船了,歇息歇息,讓晚輩來代勞一下吧”。


    老人側過身子,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船交給南明,南明站在一旁等候,臉上雖然掛著微笑,但是心中實在是緊張得緊。能不緊張嘛,就這麽一個強悍之極、橫掃千軍的猛人,今天竟然讓自己一腳踹下船頭。


    對方要是真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了,殺了自己自己也隻能洗幹淨脖子等著啊。


    南明這邊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的等著老人答複。直到看到老人微微點頭,心中才鬆了口氣,走上前去接過老人手中船舵,入手微暖,心中也跟著微暖。


    老人沒有走到船裏,就地盤膝坐下,遙望遠處,解下腰間葫蘆一口一口的喝著葫中之酒。


    南明年紀雖輕,但是從軍多年,哪裏有不會飲酒的道理,雖然不是海量,但仍然樂意不時小酌。況且此時老人葫蘆中酒香太盛,惹得南明直咽唾沫,卻沒有膽氣開口跟老人討酒喝。


    老人感知何其細微,雖然目光不在南明身上,但對於周圍環境的波動變化都了然於胸,何況南明那上下鼓動顯得急不可耐的喉嚨。


    揚手一扔,將葫蘆丟給南明,道:“小子,可得給我節約點”。


    南明歡悅一笑,狠狠點頭,拿起葫蘆就喝了一大口酒,入口燒喉,流入胸中頓時渾身發燙,真是三十六萬八千七百個細胞,無一個不暢快舒適。


    “痛快,果然是好酒”。南明由衷讚道。


    老人輕笑點頭,道:“小子識貨”。


    看著老人心情還算不錯,南明立馬打蛇隨棍上,趁機問道:“老人家,不知道尊姓大名”?


    老人也沒多想,率直說道:“柳殘生”。


    南明本來是想通過老人的名字推斷出老人的身份來曆,不過現在看來也是枉然,自己或者一直呆在軍中,或者就是老爺府上,對江湖之事一向不太了解,又哪裏能夠做到聞名識人呢。


    聽聞老人報上姓名柳殘生,南明暗自記住,脫口而出說道:“留得殘生戲紅塵”?


    老人聞言一怔,晃了晃神,突然放聲笑道:“留得殘生戲紅塵?好一個留得殘生戲紅塵,哈哈哈”。


    南明看到老人興致頗高,也跟著大笑,道:“柳前輩可是墨家中人”?其實心裏已經自有答案,經過白天的一場大戰,傻瓜才會還認為眼前之人隻是一木師父隨便找的船夫。


    老人沒有明確迴答,伸手一抓,把南明手中的酒葫蘆吸到手裏,仰頭喝了一大口,打了個酒嗝,才愜意說道:“諸子百家各成一體,涇渭分明。天下人也皆以為不歸儒則歸墨,可是自嬴政吞滅六國之後,諸子百家哪還能做到獨善其身”。


    南明話是聽進去了,可是心中並不明白,諸子百家怎麽不能獨善其身,或者屈從於帝國,甘為鷹犬;或者與之相抗,你死我亡;再或者就遠遁山林,不問世事。


    也許是看出了南明的疑慮,也許隻是老人話還未盡,老人嘬了一口酒,繼續說道:“當今天下,隻有兩家,哪裏還有百家之分。不是秦,則是秦敵”。


    南明心中了然,沒錯,以秦帝國的作風,就算你想獨善其身恐怕也做不到,匹夫有罪乎,懷璧其罪也。帝國怎能允許有能力與自己相抗衡的力量存在,哪怕這股力量不是在廟堂,而是在草莽。


    “如此說來,不歸秦則隻能叛秦嗎”?南明繼續問道。


    老人笑了笑,道:“非也,不歸心則叛心”。


    不歸心則叛心,南明在心中細究這句話的含義,仍然不得要領。這世上有些問題的答案,恐怕要等很久之後才能弄明白。而有些答案,你隻能看著它慢慢消逝在歲月江湖中。


    年邁之人年歲大,不一定行過千裏路,見過萬種人,但對於世事變幻、人事滄桑自有一番見解,看得多了聽得多了耳濡目染,再由歲月沉澱一番,自然很能說出年輕人無法窺探的事物本質出來。就如同那壺黃酒,越久越香越醇厚。


    前有船頭高歌,現有月下解惑,即便這惑是越來越深厚,可不是有句話說武學最高境界是盡忘其招,那麽反之亦然,這解惑最高境界怎麽就不能全是惑呢?


    南明把這句話記在心中,留待以後在細細品味,轉念繼續向老人問道:“前輩,一木他師父,就是勞煩你來接我們的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雖然心中已有所猜測,但猜測終究不是事實。


    老人麵無表情,淡淡說道:“死了“。


    死了?真的是死了!南明轉頭看了看和晴天並排坐在船頭的那個青稚小童,身影更顯單薄,但心中怎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待南明出言安慰或者其他什麽,老人笑了笑,雖然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都可以說是很勉強,也不知是要安慰別人還是讓自己好過一點,老人說道:“人固有一死,當此亂世,早點埋沒隨百草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南明心中苦笑,卻也沒有搭話,其實他心裏覺得,不管世道再苦再亂,活著就是很好的事情,尤其是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那就更好。


    那天小橋初見,一年輕男子嘴角蓄著淡淡微笑,眺望遠方之景,心中似對未來充滿無限期待;而那年輕女子,佇立一旁,不停輕語談笑,眼神在男子身上遊走,全然忘卻世間一切,似乎對眼下就很滿足。


    難道,這些不是很美好的事情?難道,活著不好嗎?


    南明沒有出言反駁,知道老人雖然故作輕鬆,但眼神落寞,心中自是一番不為人知的酸楚。


    也許人老了,對於那一天已經有了預感;也許,是那麽多的經曆都放在心中,不吐不快。所以,年紀大的人難免話比較多。


    以前,老爺一嘮叨自己和晴天就受不了,總是想方設法的找借口迴避。如今,還想再聽聽那些嘮叨,可還能夠嗎?


    柳殘生是個老人,可能更是個情感豐富的老人,可能那死去的兩人與他關係匪淺,總之,老人有話要說,並不一定需要響應,有人聽聽就好。


    “小七他生性曠達,唯獨性子散漫,待人又全然沒有城府。性子散漫容易壞事,沒有城府容易出事。這次不就遭到毒手了?以前我說他他隻是笑著點頭,但我知道他沒有聽進去”。


    “這次一聽到小七妻子受困,就知道要遭。小七定不會求助於我,怕連累。即使知道自己肯定敵不過對方,還要去送死,多傻。雖然做了後手,但是又怎麽瞞得過那些人的眼線”。


    “那我隻好自己親自過來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那孩子即是小七徒弟,如今小七不在,我就幫他看著吧,一木?嗬,倒是和小七有一個字一樣”。


    “小七是彭城人,兩人的屍首我已經奪迴來,就在船艙裏。落葉歸根,自古皆然。既然兩個人那麽恩愛,總不能把他們分葬吧,還是死當同穴的好”??????????


    老人還是不停囁嚅,哪裏還有那一竿激起千層浪,一人獨戰千萬人的氣勢,此時不過就是一個看到心愛後輩夭亡,心中哀戚的孤獨老叟。


    南明站在一旁,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就這樣呆呆站著。即使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墨家,南明心中也沒有任何不滿,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


    晴天和一木坐在船頭,一會兒低頭看著船尖劃破水麵激蕩開來的層層波紋,一會兒又抬頭看著天空明滅不定的星星。


    耳畔是蟲鳴,還有船槳拍打水麵的聲音,除卻這兩樣,周遭環境擔得上萬籟俱寂這四個字。


    晴天看著一木,猶如看到了老爺離開時的自己,那時候自己何嚐不是常常一個人獨坐發呆,心中萬分悲苦,能與人言者一分都無。如果不是南明,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


    現在看到一木這個樣子,心中悲意頓生,雙目暗自垂淚。暗自惱火自己,本意是要安慰別人的,怎麽自己反倒先哭上了,難怪南明總是說自己不懂事,真是說對了。


    “晴天姐姐,師娘以前對我說過,星星都是我們的親人變成的,因為不舍得不放心,所以即使走了以後也要化為星星在天空注視著我們”。一木輕聲說道,聲音平靜得分不出悲喜。


    晴天悄悄擦幹眼淚,開口輕笑著說道:“一木師娘說得沒錯,說不定一木師父和師娘現在正在看著一木呢,所以一木你要乖乖的知道嗎”?


    一木低著頭默默無言,片刻後抬起頭,晴天看到一張小臉上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在星光照耀下晶瑩透亮。


    “可是姐姐,我怎麽知道師父師娘是那一顆星星呢,我想他們的時候該看哪裏?你指給我看好不好”。


    晴天把一木抱在懷裏,眼中清淚再次悄然墜下。


    世間文字三萬個,唯情字最能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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