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筠“嗯”了一聲,給他倒茶,“我的一個朋友在地震中失蹤了,混亂中我知道的消息是他被人發現,然後送迴國治療,那之後就沒了消息;後來我去找他,大使館和有關一些部門說查無此人,說我搞錯了。現在想起來,他們弄錯了也有可能的,地震後那麽混亂,緊急送病人迴國治療也未必要經過那麽繁瑣的手續。我朋友那時候肯定是受了傷,很可能最後見過他的就是某支醫療隊裏的醫生。”


    孟行修皺了皺眉頭,說:“快兩年了,你怎麽又想起來找人?”


    “我一直在找他,在巴基斯坦的時候,從傳消息的人到海關,每一個環節我都考慮到了,都問了,”陸筠放下那個精緻的紫砂茶壺,聲音輕微地顫抖,“隻是,我剛剛才想到國內派過取的醫療隊……”


    孟行修看到她眼眶微微紅了,不動聲色地開口:“地震中的失蹤,基本上等於死亡了。”


    “我知道,但我覺得他還活著。”陸筠堅持。


    孟行修瞥她一眼:“你們是什麽關係?”


    陸筠咬了咬唇,一字一句地說:“孟行修,我求你幫忙,也不想瞞著你任何事情。我們的關係是……如果沒有那場地震的話,我們已經結婚了,也許孩子都有了。”


    孟行修手肘支在桌上,手背拖著下巴,用深不見底地瞧著她:“說到底,你拒絕我的理由,不是因為好馬不吃迴頭糙,也不是因為我憐憫還是同情你,而是因為他?”


    陸筠坐直了身子,脊柱好像變成了鋼柱。她安靜地點了點頭:“是的。”


    “小筠,你不要再自欺其其人,看清楚現實。他肯定不在了,”孟行修深深嘆了口氣,“如果他活著,你們既然又是這麽親密的關係,他為什麽不聯繫你?”


    這麽有殺傷力的話也隻讓陸筠靜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如同萬年死水一樣毫不改變,連眼皮都沒有多閃一下,讓孟行修疑心自己是對一個貌似陸筠的機器人說話。


    豈料陸筠緩緩開口:“孟行修,這個問題我從一開始都在考慮,我也不知道他不聯繫我的原因是什麽,所以更要找到他問個清楚。”


    她這樣一意孤行的樣子讓孟行修搖搖頭,取過信封收好:“我會幫你打聽,但是陸筠,人總要從虛無的臆想裏走出來。我建議你不要抱什麽期望,免得到時候失望。”


    “我知道。”


    一頓飯吃完,孟行修開車送她迴去。陸筠現在住在三局的宿舍裏,一室一廳,三十多個平方,收拾得極為整潔,屋子裏連多餘的家具都沒有,偏偏家具顏色暗淡,像是個苦行僧的房間。


    孟行修在狹小的房子裏四處看了看,問她:“看你的樣子也許不會再出國了,長期在這樣的宿舍住也不是個事,你打算買房子嗎?”


    陸筠真的被問住,費力地想了想:“房子?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單位會修吧。”


    “那就好,”孟行修說,“如果你要買房子,我可以給你推薦。”


    說來也是無巧不成書,第二天一上班,陸筠就聽到了單位集資修房子的消息,隻有市價的三分之一多。她想了想,也去報了個名,本來以為這種好事肯定輪不上自己,畢竟單位裏沒房子的人太多了,還有很多是雙職工,沒想到幾天後名單一下來,裏麵居然有她。


    一時間居然有些發怔,實在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居然這麽好。她這幾年攢下了一些錢,足夠交首付。周末時她帶著一堆資料去財務辦各種手續,結果在院門口碰到了錢大華。


    陸筠微笑得好像花兒一樣跟他招唿,兩隻酒窩宛然:“錢總,您好。”


    錢大華很長時間沒看到過她那麽喜笑顏開的模樣,一瞬間當年那個活潑伶俐的陸筠浮現在眼前。他看了眼她手裏的合同,放了心,就說:“房子的事情,定下來了?”


    “是啊。”


    “說起來,小筠,最近有空嗎?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什麽人?”


    “我一個朋友的兒子,”錢大華停了停,說,“留美的計算機博士,剛迴來,馬上去大學教書,今年三十一歲,長得也不錯,性格也好。”


    陸筠笑容不改,但是搖了搖頭:“您的好意我心領啦,我不去相親。”


    “你年紀也不小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錢大華推心置腹地說,“小筠,別把自己逼到死胡同去了。”


    “錢總您是好人,我好得很,真的不要為我擔心,”陸筠飛快地打斷他的話,抬腳就走,“我先去辦手續了,嗯……等維以迴來就有地方住了。”


    後麵那句幾近自言自語;聽到錢大華耳朵裏,臉色劇烈地一變,就那麽僵立在了院門口,想要抓著她問個清楚,可早就瞧不見人影了。


    當天晚一點時間,陸筠就接到了孟行修的電話,說是查到了她要的東西。孟行修這個人哪怕有萬般不好,做事卻非常可靠。全國各大醫院抽出來的幾十支醫療隊在巴基斯坦時分配到了西北不同的地區,孟行修不但打聽出了每個醫療小組分到了哪個災區,連帶隊醫生都查了出來。距格拉姆水電站工地最近的就是首都一院的醫療小組,一行人有十多人,其中領隊醫生是一個叫蘇兆儀的醫生。


    陸筠立刻跟單位請了一個月的長假,第二天一早就上了飛機。她心急如焚,一下飛機就打車直奔一院,根本無暇多看一眼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到底是何等麵目,偶爾從沉思中抬起頭來,隻看得到無處不在的廣告牌,大大小小的立交橋,各種顏色的高樓林立,還有永無停息的車水馬龍。


    一院不愧是首都的大醫院,占地廣大,住院部門診,外科內科兒科,陸筠簡直頭暈,問了無數人,走了無數冤枉路,最後才在住院部三樓骨科找到了一間據說是蘇兆儀的辦公室。


    那時候已經是中午了,蘇兆儀自然不在辦公室,護士說他去吃飯,大概一會才能迴來。陸筠急也急不得,又怕錯過,就在辦公室門外貼窗的長椅上坐下,完全是農民老伯守株待兔的架勢。


    有正在吃飯的年輕小護士從旁邊的護士站探出頭來,上上下下打量她,麵前的這個年輕女人非常漂亮,眼角眉梢都是熬夜失眠風塵僕僕的疲倦,更顯得楚楚動人。小護士端著飯盒跟她閑聊,知道她是從大老遠的地方過來找人,驚訝得不得了,問她:“你跟我們蘇醫生有什麽關係?他欠了你很多錢?還是欠了你別的東西?”


    等待往往讓時間變得漫長,陸筠也不介意跟護士多聊一會,於是禮貌的迴答:“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我隻是有一點事情想問問他。”


    “哈,原來是這樣,”小護士笑眯眯,“我說我們蘇醫生這麽專情的男人,怎麽會跟別的女人——”


    小護士的聲音戛然而止,訕訕笑起來:“蘇醫生,您迴來啦,這位陸小姐要找你,她等了你好一會啦。”然後一溜煙縮迴了護士站。


    總算等到了。陸筠站起身來,順著小護士殘留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幾米外走過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一身白大褂,戴著一幅眼鏡,麵容沉靜,風度絕佳,用略帶愕然的目光看著她。


    陸筠走到他麵前,竭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誠懇而真摯,“蘇醫生,您好。”


    蘇兆儀對她略一頷首,簡短地說:“進來坐。”


    他聲音偏低,音色非常悅耳。陸筠於是就想,這樣的人應該也比較好說話吧。


    醫生辦公室裏沒有旁人,陸筠斟酌了一下措辭,客氣地說:“蘇醫生,我叫陸筠。忽然造訪,給你添麻煩了。”


    “我知道。”


    “啊?”


    “我說我知道你叫陸筠,”蘇兆儀淡淡開口,示意她在屋子裏隨便找張凳子坐下,“我在新聞上看過你的照片。”


    陸筠尷尬地一笑,如果說那次綁架帶來的最大麻煩,恐怕就是讓她那張臉變得盡人皆知,偏偏媒體記者還不遺餘力的炒作什麽美女工程師,實在讓她無奈到了極點。不過好處也不是完全沒有,起碼可以節省了進一步自我介紹的功夫。


    陸筠沒有坐下,深深的吸了口氣,才說:“蘇醫生,我的話可能有些唐突,但是請您理解。兩年前巴基斯坦大地震的時候,您帶領了一組醫療對去了巴基斯坦,駐紮紮在斯瓦特河邊上的加米拉鎮上,對嗎?”


    蘇兆儀坐到桌前,給了個肯定的迴答:“沒錯。”


    陸筠問下去:“我想問您一下,您當年救治病人的時候,有沒有救過一個中國人?”


    “印象中,似乎有幾個。”


    陸筠從挎包裏拿出一張保持得極好的照片雙手遞給他,“您對這個人有印象嗎?我知道現在讓您迴憶一個病人有點強人所難,但是也許你能想起來……”


    蘇兆儀瞥了一眼照片,蹙著眉頭陷入了沉思,最後才說:“抱歉,我不記得了。”


    陸筠隻覺得膝蓋忽然一軟,好容易才能扶著桌子勉強站住,繼續問下去,“啊,那你們當時有沒有因為醫療條件限製,把一些送受傷的病人送迴中國救治?”


    蘇兆儀搖了搖頭,慢慢地嘆了口氣。


    “沒有。”


    陸筠的心頓時沉到了海底,退坐到沙發上,手指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


    蘇兆儀知道這是受了刺激之後的下意識的痙攣,於是換了個問題:“陸小姐,他對你很重要?”


    “很重要,”陸筠眼眶一熱,喃喃說,“很重要。我找他找了好久……”


    陸筠的聲音絕望地低下去,喉頭好像被尖銳的固體哽住了;她覺得自己跋涉在海上的黑夜,周圍的一切對她來說毫無意義,身體裏有一團化不開的黑氣,抑製她的唿吸,那天的痛苦,連思維都麻痹了。


    蘇兆儀也從來也不是多話的人,不動聲色地默默看著她很長時間,其實她沒有哭出任何聲音,可蘇兆儀就是覺得自己仿佛聽到某個絕望的的哭泣,就像悶在甕中,透過層層黑暗的重壓而掙紮出來的悲鳴。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筠勉強站了起來,伸手倉惶的抹了抹臉,朝蘇兆儀微微欠身,又取出張名片,放到蘇兆儀麵前,慢慢鞠了個躬:“蘇醫生,雖然你現在想不起來,但不等於以後都想不起來,如果你以後萬一想到跟這個人有關係的事情,麻煩跟我聯繫。”


    看到她一幅要離開的模樣,蘇兆儀叫住了她:“你現在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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