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幀七年正月十五,天際烏蒙蒙,飄起了細細的雪。

    京城大街小巷紮滿了花燈,尤其以正西坊火神廟附近為盛,火神廟東南乃城中有名的梁園,梁園風景優美,畫舫疊倚,從梁園水泊開鑿出一條水道通往運河,一路延伸至城外及通州。

    水道名為梁水,兩側酒肆林立,青樓曲巷鱗次櫛比,喧鬧不休。

    午時,燈會還未開始,街上已人滿為患,香車滿路。

    早早有商販推著車或挑著擔兒立在街道兩側出攤。

    一條擁擠的街道角落,立著一戴帷帽的少女,少女身著月白裙襖,被帷紗遮了模樣,舉止嫻雅,能瞧出是一位娉婷女子。她身旁跟著一梳雙丫髻的女婢,主仆二人守著一竹案,竹案上擱著五顏六色的精巧花燈,一側還置有一簍子,簍子裏散著各式各樣精致的香囊荷包。

    明眼人瞧得出來,這是小戶人家的姑娘帶著婢女賣些玩意兒補貼家用。

    街道熙熙攘攘,人煙不絕,那花燈格外精致有趣,不消片刻,已賣出幾盞。

    斜對麵的十字路口,矗立著一座三層酒樓,三樓有一臨窗的雅間,一身著玄色長袍的男子坐在案後,手執酒杯,正盯著對麵那妙齡少女瞧。

    男子容色清雋,棱角分明,刀刻般的線條流暢而完美,一雙眸更是沉湛如墨,深邃又冷冽。

    正是當今聖上裴縉。

    裴縉七十高齡駕崩於仁壽宮,死時孤魂飄在黃粱,難以瞑目,隻因傅嬈一雙眼漆灰空洞盯著他,仿佛他的離開,抽走了她所有生氣,她一夜間白了頭,自那之後,整日整夜獨自抱著他的衣裳,枯坐到天明。

    裴縉那一抹魂如同在煉獄煎熬,如有來生,他一定保養身子,活得更久些,不留她孤苦無依。

    睜眼迴到了十五歲那年。

    彼時,他剛打完一場勝戰,從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不久之後,父皇在幽州登基,封他為雍王,他南征北戰,所向披靡。期間,他推拒各路女人,替傅嬈守身如玉。前世什麽陣仗沒見過,麵對使出渾身解數的女色,他古井無波的心底掀不起半絲漣漪。

    自然惦記著傅嬈。

    每每欲去青州探望她,想起她的年紀,他止了步。他已是成年男子,而她還是一個女娃兒,試問他該以何種心情來待她,這種罪惡感令他羞恥不已,直到傅嬈八歲,她父親出事那一年,他匆忙趕赴青州去救

    那嶽丈,與傅嬈打了個照麵。

    小小的姑娘,高高瘦瘦的,秀逸如竹,水靈的大眼睛烏溜溜的,他每瞧一眼,都覺得自己是禽獸,生生忍住思念,又緊忙離開,給傅嬈留下一道清雋的背影。

    自那之後,他忙於剪除政敵,將各處權力牢牢握在手中,已成為大晉名副其實的掌權人。

    因他重生,改變了前世的朝局,大哥和二哥不曾戰死沙場,幾位妹妹也未被送去和親,前世父皇受過暗箭,登基沒幾年便去世,這一世,皆被他挽救迴來,他非嫡非長,因功勞卓著,最終還是順利地被立為太子,喬氏和沈氏兩族,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朝堂一派祥和。

    七年前,父皇主動禪位,帶著他那群妃子避居瓊華島,頤養天年。

    七年來,他這個皇帝當得無可挑剔,廓清環宇,一統天下,文治武功實屬罕見,唯獨被人詬病之處,就是至今二十九,依然不曾娶妻,甚至連個暖床的宮婢都沒有。父兄及百官絞盡腦汁給他送女人,都被他幹脆利落的推拒。

    當然,身為皇帝,自然曉得這般做會引起怎樣的後果,為了堵住百官的嘴,他暗中授意欽天監監正,言之皇帝命格有煞,三十歲之前不能成親,而真正的鳳命女子會在皇帝三十歲那年出現。

    為了證明這占卜靈驗,他甚至趁著某次太上皇給他送婢女,佯裝吐血昏迷,將百官嚇了大跳,自此,再無人催婚,皆老老實實等他而立之年。於百官而言,太上皇尚在,朝中還有幾位王爺,王孫更是數不可數,萬一皇帝出事,有的是人繼承大統,遂也將心揣迴肚子。

    裴縉算盤打得極好,等他滿三十,傅嬈正好及笄,便可議婚。

    眼下,離傅嬈及笄隻剩下數月。

    這些年,他有意改變傅家境遇,可傅家家風甚嚴,不輕易受人恩惠,他使了不少法子,在青州給傅家安置了兩個店鋪,足以讓他們一家衣食無憂。

    三年前,傅嬈祖母去世,她父親傅倫守孝三年,期滿闔家遷入京城備考。

    入京時,傅家將店鋪賣掉,在京城置辦了一三進的院落,這院落當然是裴縉暗中托人售賣,找盡借口隻收了一半銀子,可京城居大不易,傅家家底單薄,已捉襟見肘。

    隔著窗欞,裴縉目光直勾勾盯著那嬌人兒,恨不得將那兜帽給掀開,一睹芳容。

    時隔數年,她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位大姑娘了。前段時日,雲貴出現□□,他微服私訪,年前方歸,眼下河清海

    晏,總算能好好與她團聚。

    “去,派人將她的花燈並香囊全部買下。”

    裴縉放下酒盞,琢磨著該如何製造完美的重逢,七年眨眼一過,也不知那姑娘還記得他否?

    細雪簇簇,裝扮著上京城。天冷雖冷,絲毫不影響行人興致,午時起,人多處便有技人耍雜技百戲,熱鬧非凡。

    傅嬈的攤位旁是一買糖果的嬸嬸,桃兒年紀小,饞得緊,傅嬈掏出一角銀子,買了一疊瓜果,遞兩個給桃兒,也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個,餘下的包好帶迴去給弟弟吃。

    七年前新皇登基,廣開恩科,父親中舉,一次行船不慎落水,後被高人所救,雖是保全了性命,可身子到底落下病根,祖母在三年前故去,父親守孝三年後,於年前闔家四口搬來了京城。

    每位舉人隻有三次會試及第的機會,父親病下那年耽擱了一次,守孝又耽擱了一次,今年開春四月的這一場會試,是父親最後的機會。父親乃前朝太傅之後,骨子裏有幾分文人的執拗和傲慢,發誓定要高中進士,方能不辱沒祖上品格。

    父母身子皆不好,家裏重擔落在她身上。為了讓父親安心備考,傅嬈年紀輕輕的,四處想法子掙錢貼補家用。

    糖果嚼完,她冷颼颼的身子也跟著暖和了幾分,眼見一頑皮的小孩在人群穿梭,就要往攤子撞來,傅嬈連忙將兜帽一掀,護住了竹案上的花燈。

    一道清潤的身影落在跟前,

    “傅姑娘?”

    抬眸,撞上一張俊美的臉,氣質出眾,在他周身,還簇擁著幾位年輕子弟,皆是綾羅綢緞,笑語喧疊。

    桃兒認出來人,“徐公子?”

    徐嘉去歲秋闈,乃山東省解元,又生得芝蘭玉樹,入京後,頗有名聲。

    徐嘉與傅嬈同鄉,少時受過傅家恩惠,這次入京在城門口撞上,認出了彼此,傅倫見徐嘉一表人才,生出讓女兒與他定親的心思。

    那徐嘉見傅嬈生的玉柔花軟,也萌生幾分情意,怎知傅嬈卻對他十分冷淡,不欲親近,不曾想今日當街撞到傅嬈在賣花燈,便立即止了步。

    “傅姑娘,春寒料峭,還下起了雪,姑娘莫要受了凍...”旋即,朝身旁擁簇的少爺們使了眼色,“諸位,這是我鄰家妹妹,家中父母身子不好,她做些花燈補貼家用,諸位一人買下一盞,權當給在下薄麵。”

    眾少爺看出徐嘉的心思,悄悄往傅嬈打量幾眼,隻當二

    人青梅竹馬暗通情意,擠眉弄眼地笑了起來。

    傅嬈惱怒,繃起臉道,“徐公子,你我不過數麵之緣,當不得公子好意,我這些花燈是賣與有緣人,諸位少爺身份貴重,不必聚在此處惹人閑話...”

    語畢,竟是抱著簍子,示意桃兒收拾東西走人。

    徐嘉聞言麵色脹紅,在眾人麵前丟了臉麵,怎舍得傅嬈離開,一麵朝桃兒使眼色,一麵討好望著傅嬈,“傅姑娘,是在下唐突,天冷,你擰著這麽多東西如何迴去?你既是不樂意賣給我們,那我陪你一道賣花燈...”

    他話音未落,隻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冰冷的嗓音。

    “天子腳下,你們幾位浮浪子弟欲強買強賣?”

    裴縉換了一身天青色長袍,身披銀灰色大氅,頎長的身影矗立人群中,簇簇白雪落在他肩頭,將那清致的眉眼染上幾分霜色,撲麵而來的矜貴與氣勢,令人不自覺臣服。

    徐嘉先是一呆,旋即臉色泛青,“這位仁兄,我與這位姑娘乃同鄉,並無強買強賣之意,你誤會了....”

    裴縉連個眼風都沒給他。

    他重生迴來,自然防著徐嘉,早在青州,傅家要收留徐嘉時,他便使計將徐嘉支離,偏巧這徐嘉與傅家有緣,在入京途中與傅倫相識,這一來二去,那傅倫便想招徐嘉為女婿。

    好在,他未雨綢繆,暗中著人在傅嬈跟前將徐嘉狎妓一事給透露,以傅嬈之心性,如何會看上這樣的男人。

    裴縉不欲理會徐嘉,目光緩緩落在傅嬈身上。

    麵前的少女如同俏荷,細細的腰身,粉靨似桃,那俏生生的模樣嫩得能掐出水來,裴縉瞧她一眼,心便悸痛一下,硬生生挪開視線。

    正要邁步過去,迎麵響起一道大驚小怪的女音。

    “皇皇....四叔!”

    一年輕女子,捂著嘴瞠目結舌望著裴縉,下意識便要給他下跪,卻被身旁的嬤嬤給擰起,幾人戰戰兢兢的,猶豫著到底該請安還是逃走。

    她不是別人,正是裴縉長兄的女兒,端嫻郡主。端嫻郡主喪夫不久,近日,略有些胡來。

    裴縉思及此事,計上心頭,朝她招了招手。

    端嫻郡主深吸一口氣,慢吞吞走了過去,小心謹慎道,“叔,您有何吩咐?”

    她好不容易喬裝出來尋樂子,不想被皇帝逮了個正著,一時想死的心都有。

    裴縉

    指了指對麵的徐嘉道,“瞧,這位便是山東省的解元,端得是玉樹臨風,才華橫溢,可惜的是,家境不好,父母雙亡....”

    他意味深長盯著端嫻郡主。

    端嫻郡主咽了咽口水,將眼珠兒釘在徐嘉身上,第一眼便被徐嘉的相貌給吸引,再迴味皇叔那話...嘖嘖,是她理解的意思嗎?

    裴縉朝她扯了扯嘴,給了個“此時不搶更待何時”的眼神。

    端嫻郡主會意。

    美男在此,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旋即,昂首挺胸,笑眯眯看向徐嘉,

    “喲,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徐解元?”

    她扭著腰肢,風情萬種地朝徐嘉飄去.....

    成功把徐嘉一夥支開,裴縉氣定神閑來到傅嬈攤位前,有了徐嘉教訓在前,裴縉佯裝看上花燈,順手將其中一盞荷花燈擒在手裏,絞盡腦汁琢磨如何搭訕方顯得別具一格,隻見傅嬈彎著腰,笑盈盈地問他,

    “叔叔,您要買花燈嗎?”

    裴縉手一滑,花燈跌落,將滿案的燈盞砸了個七零八落。

    一同重生迴來的小金子,默默扶了扶額,

    娘娘,您一句叔叔可真真要了陛下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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