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這一日,恰恰是平康公主探視李嬪之期。

    傅嬈“死”後,皇帝對後宮心灰意冷,平康公主數次懇求探望李嬪,皇帝最後準許她兩月探望一次。

    平康公主近來都極是快意,直到五月初六,收到李維中暗衛密報。

    李維中失敗了,李家合族即將被抄斬。

    而那位傅太醫已死而複生,即將入宮為後。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將平康公主砸得眼前一黑,跌坐在地,惶惶恐恐一夜未睡,待次日迫不及待要去皇宮探望母妃。

    可這一迴,一枚潛伏在公主府的李家棋子,從黑暗中邁出,低聲與她道,

    “殿下,讓奴婢易容成您的模樣入宮見娘娘吧?”

    “為何?”

    “奴婢有很重要的東西交給娘娘保命。”

    “什麽東西?”

    那女衛掏出一錦盒,打開遞給平康公主瞧。

    平康公主一眼便認出那物,深深閉了閉眼,“好,不過,我每迴入宮,女官皆要查驗,你又如何將這樣東西帶給我母妃?”

    那女衛眼底閃過一抹堅決,旋即當著平康公主的麵,割開自己大腿一片肌膚,剜出一塊肉,將那樣東西塞入,並用細針縫好。

    平康公主眼睜睜看著這般慘烈的一幕,花容失色。

    那女衛卻是除了皺皺眉,並無任何痛楚,

    平康公主心有餘悸望她,“你不痛嗎?”

    女衛冷冷一笑,“奴婢服過一種秘藥,那藥喝下,肌膚與常人大為不同。公主不用擔心,旁人搜不出身。”

    清晨,女衛易容成平康公主的模樣,前往皇宮。

    因聖駕遠在通州,宮人多少有些怠慢,平康公主好歹也是皇帝的女兒,女官並未細查便放她進去。

    那位易容的女衛在翡翠宮見到了李嬪。

    李嬪隻一眼便認出她不是平康公主,她這些年已磨煉得十分謹慎,稍稍使了計策,將看管的女婢給遣了出去。

    那女衛二話不說解開昨夜縫上的針線,取出兩樣東西。

    第一樣東西,李嬪一眼認出,乃是皇帝賜給她父親的匕首,當年她父親為救皇帝而亡,皇帝十分感念,賜此匕首給李家,承諾將來還李家一條命。

    第二樣東西,李嬪不識,接過悄悄塞在她常日打

    坐的地磚下,隨後問,“這是什麽?”

    那女衛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李嬪聞言神色大驚,“果真?”

    女衛輕蔑地笑道,“奴婢已證實此事,娘娘可見機行事。”

    李嬪眼神微亮,凝望窗外幽幽綠色,頷首道,“沒錯,這果然是樣好東西。”

    五月初八,帝駕迴鑾。文武百官出南城門跪迎。

    傅嬈與笨笨皆在帝駕上,至正陽門下車,有宮人攙扶著傅嬈上了另外一輛馬車迴傅府,笨笨趴在車窗旁淚眼汪汪,目送傅嬈遠去,

    “爹爹,娘親什麽時候迴來呀?”

    皇帝見女兒哭得一抽一打的,心疼得很,將她摟至懷裏,“你若想她,爹爹晚上帶你去看望娘,不過你娘正式入宮還得一月後。”

    路上,傅嬈已與笨笨分說清楚,笨笨乖巧,記下娘親交代的話,堅強地將淚水拂去,眼巴巴點著頭,“笨笨知道了….”

    傅嬈迴府路上,儀仗侍衛敲鑼打鼓,一路熱熱鬧鬧將她送迴傅宅。

    鄭氏已與先一步迴府的傅坤,打開中門,設香案,跪在中廳迎候傅嬈。

    待宮人宣讀完旨意,鄭氏淚水漣漣與傅坤朝傅嬈跪拜,

    “臣婦給娘娘請安。”

    “臣弟叩見皇後娘娘。”

    傅嬈如何舍得親母給她下跪,連忙邁步要去扶她,卻被宮人攔住,“娘娘,禮不可廢。”

    傅嬈忍著淚意,腳跟發軟看著母親與弟弟給她恭敬地磕頭,鄭氏伏在地上,身軀輕輕顫著,情緒極是激動,

    “快些請起。”

    她親自上前將鄭氏扶起,母女倆兩兩相望,最後抱在一處痛哭許久。傅坤將宮人打發走,留下兩名伺候傅嬈的宮婢。

    夜裏,母女倆睡在一處,敘了許久的話。

    傅嬈從鄭氏處得知,皇帝早已安排人將傅宅後麵一棟宅子給購下,並入傅宅,昨日她的嫁妝已悄悄轉入並裝點好,傅嬈亦是無話可說,他還當真是不叫她費一點心思。

    鄭氏擦幹眼淚,手忙腳亂道,“無論如何,為娘還是得繡些東西給你,也省得你將來入宮,被人笑話….”

    鄭氏急起來,顧不上寢歇,連夜點燈開始繡花,邊繡花邊抹淚。

    以前日日愁,巴望著傅嬈能盡快嫁出去,傅嬈離京後,她親自打點後宅諸事,方知女兒這些年吃了多少苦,

    傅嬈離開這段時日,她日日活在悔恨中,隔三差五燒香拜佛,乞求她平安歸來。如今傅嬈真要出嫁,嫁去那深宮後院當皇後,消息傳來家裏,鄰裏四坊皆來給她磕頭,一些留在京城的官宦女眷也親來給她見禮。

    換做以前,她不知多高興,女兒要當皇後了,這是傅家莫大的榮耀。

    要知道,傅家也就在一百年前四世公卿的時候出過兩任皇後,現在輪到女兒,她應該高興的。

    可她高興不起來,晶瑩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剪不斷,仿佛有肉從心頭剜去。

    一夜垂淚至天明。

    皇帝迴鑾當日,李嬪在翡翠宮門口執當年皇帝賜給李老爺子的匕首,引頸自刎,所幸侍衛施救及時,隻割出一條血痕。

    消息報至禦書房,皇帝眼皮都沒掀一下。

    冷懷安籠著袖給他研墨,一麵問,“陛下,您瞧,該如何處置?”

    皇帝似乎並未聽見,一手抱住笨笨,將她擱在膝蓋上,教她握穩毛筆,一手將折子翻好,示意她寫字。

    好一會兒方皺眉問,“她拿的是朕賞給老爺子的七星寶刀?”

    冷懷安手下一頓,往他望一眼,迴稟道,“正是。”

    皇帝微的呲出一聲笑,心裏怒急,李老爺子何等品格,生出的兒女卻狼子野心,他沉沉籲了好長一口氣,

    “你親去翡翠宮,將那匕首取迴。”

    冷懷安便知,這位帝王是打算信守承諾,饒恕李嬪一命。

    他應聲退下。

    “爹爹,這封奏折也是寫‘可’?”笨笨歪著頭側身問他。

    她這些時日寫得最正的字便是這個“可”字。

    皇帝撫了撫她發髻,寵溺道,“是,笨笨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

    突發興起,他抱著笨笨環宮遊玩一番,最後扶著她立在奉天殿二樓桅欄處。

    遠處,昏陽交割,最後一抹紅霞緩緩褪盡顏色,天地呈現一片青白。

    小小的女孩兒,眨巴眨巴眼張望前方丹樨,殿宇浩瀚如卷,鋪在奉天殿兩側,大紅的宮燈次第而開,如簇簇紅梅點綴其中,翹簷伸向蒼穹,似貼在天際的玄鉤,森嚴而肅穆。

    白玉石階從腳下往前延伸,將一幕一幕的恢弘鋪向遠方。

    小女孩顯然也被麵前巍峨的皇城給震撼住,眼神兒亮若星辰,“爹爹,這是哪呀?”

    皇帝

    將她抱在懷裏,凝望這許久不曾巡視的禁城,眸眼幽深如墨,“孩子,這是你的家呀。”

    笨笨的笑聲如銀鈴穿透天際,“原來我家這麽大呀….哈哈哈!”

    ……….

    皇帝迴鑾後,官署區燈火徹夜不歇,各個衙門也是轉若陀螺。

    一邊是禮部等衙門為立後一事奔走。

    一邊是都察院,刑部與大理寺為李家造反一事忙碌,

    京城表麵祥和,實則暗潮湧動,風聲鶴唳。

    李家根深葉茂,牽扯甚廣,朝中勳貴幾乎人人自危,生怕某日醒來烏紗帽不保,甚至合族下獄。

    而錦衣衛更是隔三差五,搜查李黨官員府邸,一時京城掀起血雨腥風。

    幾家歡樂幾家愁。

    比起隔壁傅家的熱鬧,陳府上下已閉門不出。

    說來也怪,皇帝好像忘了這位公主,三司隻將公主府的下人傳去審問,平康公主與徐嘉卻是無人問津。

    這位金尊玉貴的大公主得知傅嬈之女被封為乾禎公主,氣得將府內能砸的瓷器都砸了。

    後來還是徐嘉拄著拐杖,攔住她,“殿下再砸,咱們可就沒銀子吃飯了。”

    “你什麽意思?”平康公主紅眼瞪他,跟個小獸似的。

    倘若當年,她不將麵前這個男人搶迴,或許李家還是名門望族,她母親怕是已被封為皇後,而她將是最為尊貴的大公主,也是那風光的僉都禦史夫人。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這滿地的碎片束縛在一方天地,舉步維艱。

    隻見徐嘉丟開拐杖,扶著門框艱難地蹲了下來,將門檻內離得最近的,一被砸歪了鼻子的小金龜給撿了起來,

    抬袖將上頭灰塵拭去,頭也未抬,麵色平靜道,“殿下,您歇著,臣拿這金龜出去兌點銀子…再去菜市挑些你愛吃的小黑魚迴來….”

    他扶著拐杖緩緩起身,將金龜抱在懷裏,一步步朝後門走去。

    隔著一麵牆,傅府的歡聲笑語清晰入耳,仰眸,雨滴不知何時砸入眼角,他笑了笑,那清白的麵容不掩俊秀,他呲著牙,無聲地笑了笑,含淚,步履闌珊出後門,往街市邁去。

    曾經,有位女孩兒,荊釵布裙,溫柔體貼,為他洗手作羹湯,那無聲的溫馨,猶在昨日。

    此刻,他灰頭土臉,拄著拐杖,伏在另外一個女人的腳下討好苟全。

    若有來生,他定抹平棱角,成為她的裙下臣。

    傅嬈並不知徐嘉心中所想,她渾然忘了這麽一個人。

    婚期已近,內廷司遣了教養嬤嬤來到傅府,教授傅嬈內庭規矩,及大婚典章禮儀。

    傅嬈不是嬌氣的人,將教養嬤嬤的話,一字不漏記下,無論是宮規,習俗,皇親國戚或宮妃底細皆是牢牢記在心裏。

    唯獨最後那日所教一事,她不能忍。

    便是那房中之術。

    樁樁件件教的是讓她如何主動伺候甚至是勾引皇帝。

    教養嬤嬤給她那幾本小冊子十分燙眼,她隻瞥了一眼,便是麵紅耳赤,無地自容。

    冊子裏的畫像奇形怪狀,五花八門。

    她也並非不通□□,於那事上與皇帝也極是契合。

    可她依然費解,怎麽會有這樣的姿勢呢?

    她偶爾翻閱醫書,也能看到一些燙眼的畫麵。

    可教養嬤嬤教授的前所未有齊全。

    起先她是不樂意聽的,可嬤嬤卻一板一眼,將房中十項全能術悉數教之。

    傅嬈拗不過她,便神思不屬地聽著。

    教養嬤嬤瞥著她烏溜溜的眼神,輕輕一笑,緩緩將冊子一合,

    “娘娘,宮裏的娘娘們入宮前皆要學這些….”

    “我知道,嬤嬤教便是了….”她低頭絞著手帕,

    “娘娘若學得不盡心,怕是迴頭便有旁人這般伺候陛下….”

    嬤嬤話音一落,傅嬈神色僵住,俏臉漸漸殷紅,薄薄的,似有血色滲出,沉默片刻,她咬了咬牙,目光落在那冊子上,主動翻開停留那頁,

    “我學。”

    嬤嬤暗暗抿嘴,繼續教授。

    傅嬈起先是羞不能已,可身為醫者的她,竟然也從中悟出了許多養身之道,不得不說,這位嬤嬤所授包羅萬象,無奇不有,算得上集大成。

    拋開此術帶來的羞赧,這確實是本極係統的書冊。

    “嬤嬤,我好歹是皇後,也要這麽伺候陛下嗎?”

    嬤嬤神色雍寧道,“娘娘,您雖然比旁人要尊貴,可天子就是天子,娘娘始終是天子的臣,自然該您來伺候他。”

    傅嬈閉了閉眼,說來說去,皇帝什麽都不用做,往龍床一躺,其他諸事交給她便可。

    怎麽可以呢?

    傅嬈欲哭無淚,她與他也不是頭一迴,做得最大膽的一次便是那迴為了搶迴聖旨,主動勾了勾他腰帶,隨後,他化被動為主動,她躺著享受便好。

    以後入宮,皆要換著來嗎?

    傅嬈對自己的前途生出濃濃的擔憂。

    嬤嬤仿佛是完成一件最正常不過的公事,神色平靜,不動如山。

    到最後,傅嬈頂著一張紅彤彤的小臉問道,

    “大婚之夜便要這樣嗎?”

    嬤嬤鄭重點頭,“對,十項全能,一樣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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