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起,天際漸漸蓄了雲層,午陽被雲沙洗刷如月盤,皎潔明亮,高高掛在正空,風刀子越發冷冽,傅嬈吃將不住,低低咳嗽了幾聲。

    皇帝蹙眉,垂眸看了她一眼,用龍袍將她裹緊,龍驤虎步,又快又穩沿著夾道迴鑾。

    遠遠瞧著,隻當他懷裏抱著一團絲綢。

    傅嬈虛弱的目光越過他肩頭,落在遠方,那金瓦紅牆,飛簷環殿,輟在稀薄的日頭裏,漸漸離她遠去。

    她擱在皇帝的肩頭,閉上了眼。

    皇帝將傅嬈抱迴了奉天殿的暖閣,他出了一身汗,粘結在衣裳裏,熱浪騰騰,卻顧不上換裳,吩咐上迴伺候過傅嬈的小宮女給她擦洗,自個兒大步出了暖閣,來到奉天殿側殿的書房。

    賀攸與唐旭此時正跪在殿中,瞧見皇帝來,二人磕頭如搗蒜,

    “陛下,臣等有罪!”

    二人早早被羽林衛帶來了奉天殿,是以不知翡翠宮情形如何。

    皇帝瞧見二人倒是沒多少表情,隻坐在一旁的圈椅,冷聲吩咐,

    “把今日之事如實道來。”

    賀攸立即將青芹抵達太醫院,直至被帶走前的情形悉數道出。

    皇帝聽到中間牽扯到了皇後,眉尖微的一凝,語氣沉了幾分,“皇後突然插一腳,將傅嬈叫去了後宮?”

    賀攸有些不明所以,隻愣愣點頭,“是.....”

    皇帝臉色難看得緊。

    沉吟片刻,道,“行,朕都知道了,今日之事你們二人必須守口如瓶,吐出去半個字,朕要你們的命!”

    “臣等遵旨!”

    賀攸並不曾見著傅嬈,很是擔心,“陛下,傅姑娘她.....”

    他待要再問,被唐旭扯了扯衣角,忙住了口。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略覺無奈,“朕已著人安置她,你放心,且迴太醫院當值。”

    “是。”二人心事重重退出了奉天殿。

    下了奉天殿前方的玉階,賀攸猶然對唐旭不滿,“你剛剛扯我衣角作甚?”

    唐旭匆匆揩去額尖的汗,蹙眉歎道,“你呀,就是這個倔脾氣不改,你得學學周太醫,少管閑事,悶頭幹活才是正理,陛下賢明,才不治你的罪,否則以你今日在翡翠宮提及三皇子之事,陛下該要處決你了。”

    賀攸卻不敢苟

    同,憤憤道,“我也不想管,可我能眼睜睜看著傅嬈出事嗎?她可是因我才入得太醫院,我必須保住她,還有你,今日若不是你多嘴,我些許就不會讓她去,眼下她定是被淑妃給打了板子,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陛下為了三皇子的名聲,才隱瞞此事....”

    唐旭一聽他敢編排陛下,氣得跺腳,“你怎麽就是不聽呢,淑妃今日明顯是衝著傅嬈而來,你以為你不讓她去,她就能躲過去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賀攸隻覺他不可理喻,摔袖離去。

    唐旭氣得頭疼,卻也隻能提著醫箱,追上他。

    皇帝將賀攸二人審完,正要去看望傅嬈,卻見一二品紫衣太監,並羽林衛都指揮使陳章大步走來。

    京中禁軍共有六衛,其中品階最高者為陳章,陳章乃皇帝生母的侄兒,這些年一直侍候帝側,為皇帝心腹肱骨。

    二人同時行了跪禮,

    陳章先道,“陛下,臣已封鎖翡翠宮,宮城戒嚴,不曾叫任何人泄露風聲,一刻前,平康公主入宮欲探望淑...李嬪娘娘,被臣勸了迴去,臣鬥膽請示陛下,外臣若問起來,臣該作何迴答?”

    皇帝雙手扶腰,閉目凝思,心頭怒火久久不能散去,默了片刻,道,“李嬪病重,不許人探視。侍朕不恭,遂降封號。”

    陳章聞言立即領悟,皇帝這是為了三皇子,保住了李淑妃的顏麵,也是保住皇帝自己的顏麵。

    “臣遵旨。”他起身退至一旁。

    皇帝視線挪向那紫衣太監,司禮監另外一名提督,孫釗。

    別看孫釗長得眉清目秀,功夫極深,掌內廷刑名,必要時外出監軍,他與冷懷安一文一武為大晉內廷首領,宮外人人敬他二人一聲“小內相”。

    今日之事,便由他主理。

    “迴陛下,翡翠宮牽涉此事之人全部杖殺,其餘不知裏情者,臣單獨將其關押,過些時日待風波過去再發配掖廷為奴,臣審問了李嬪心腹宮女青芹,稱是昨日在禦花園聽到有宮女私語,臣當即排查一番,抓了兩名小宮女,牽扯至尚宮局的兩位女官及皇後娘娘宮中一宮女,隻是此三人口風極緊,隻道是自己所為,臣用了刑,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問不出什麽來了。”

    皇帝嗤的一聲,不怒反笑。

    剛剛從賀攸口中得知傅嬈是因皇後入宮,孫釗又查到此事與皇後有關,皇帝幾乎確認此局乃皇後暗中謀劃。

    當真是心思深沉,歹毒至極。

    與當年那位陰沉的皇太後如出一轍。

    好得很。

    “既是牽扯到了皇後宮中,即便不是她所為,她也擔負管教不嚴之罪,她以為朕是好欺瞞的,孫釗,你去傳旨,剝奪皇後印璽,著她思過。”

    孫釗立即拱手,“臣遵旨。”

    彼時皇後正在坤寧宮裏幸災樂禍,隻道是十年來最快慰的一日,不料片刻就得訓孫釗斬了她幾隻臂膀,氣得吐血,又兼皇帝奪她印璽,才知這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越發肯定皇帝對傅嬈是動了真心,此是後話。

    這廂孫釗暗暗瞥了一眼皇帝發青的臉色,輕聲詢問,“臣鬥膽問,三皇子殿下該如何安置?”

    此事皇帝倒是早有謀劃,他淡聲道,“淩兒跨過年關便五歲了,不能再長於婦人之手,即刻將他遷往隆安殿,每日與大皇子一同起居,進學,此外,從尚宮局撥一身世清白的宮女伺候他,其餘內侍,你挑選四人,一一叫朕過目。”

    “臣遵旨。”

    隆安殿毗鄰大皇子的福安宮,皇帝這是打算讓兩兄弟朝夕相處,大晉規矩,皇子滿三歲習字讀書,滿五歲便正式安排翰林院侍讀講學,此前三皇子年紀小,每日會去大皇子殿中習字,眼下被淑妃這麽一攪,倒是必須提前進學。

    “至於李嬪,從掌教司撥兩名宮女並一教導嬤嬤給她,一是服侍,二是敦勸教導,翡翠宮幽禁後,不許任何人進出,一應用物皆從你手底下過,不許她與外廷聯絡。”

    “是。”

    皇帝疲憊地擺擺手,“快去,將三皇子之事安置妥當。”

    “臣領命。”孫釗與陳章先後退下。

    皇帝又著人將劉桐傳了過來。

    他陷在圈椅裏,目若明燭,眉峰隱隱透著幾分鋒利。

    須臾,一身殷紅飛魚服的劉桐大步入內,單膝著地道,

    “臣給陛下請安。”

    皇帝撩眼看他,“此前你說太皇太後遣人去了江南,情形如何了?”

    劉桐抬眸望他,稟道,“陛下,太皇太後遣的那兩名內侍已到了江南餘杭縣,原來他們要找的人是一名老嫗,年紀大約五十來歲,臣暗忖,該是十年前珍妃娘娘一案的舊人,隻可惜這位老嫗年老體衰,咳嗽不止,幾番要上京皆是被病情耽擱.....”

    “臣著人,打著太皇太後的旗號,已暗中從她手裏審出

    一份口供,如今口供還在途中.....”

    劉桐說到此處,露出了幾分難色,“隻是陛下,一份口供,怕是不足以撼動一國之後....”

    皇帝手撐額,目色幽幽點頭,“沒錯。”

    處置一名宮妃,光憑一道聖旨便可。

    想廢後,必須經過內閣與三法司。

    皇帝輕聲笑了笑,“朕的這位皇後,有喬家遺風,做事滴水不漏,你設法請人給那老嫗治病,盡快護送入京。此外,將宮外太皇太後與皇後的人都給盯緊了。”

    “臣明白。”

    “下去吧。”

    他自然也有法子對付皇後,隻是不屑為之。

    他必須名正言順廢後,不僅為自己顏麵,更是為了給傅嬈鋪路。

    皇帝處置完這樁事,迴到暖閣。

    那名宮女已伺候傅嬈洗漱,換了一身幹淨的裙衫,隻見她屈膝坐在塌上,手裏抱著一盅燕窩粥,正小口小口喝著。

    思及剛剛她柔若蟬蛹瑟縮在他懷裏,皇帝心口的火又蹭蹭竄起。

    他緩步至塌前,坐在她對麵。

    那宮女跪在一旁瑟瑟發抖,“陛下,奴婢要伺候姑娘,姑娘非不讓....”

    “下去吧。”皇帝抬了抬手。

    宮女如釋重負離開。

    皇帝眉心含痛,靜靜凝望傅嬈,她那雙杏眼睜得大大的,清澈悠然,鴉羽如扇,一開一闔,似撓在他心尖,他伸手,將她嘴角一點水漬拭去,見她恢複了往日沉靜之色,心中稍稍寬慰,

    “你告訴朕,可有哪兒不舒服?”

    傅嬈緩緩搖了搖頭,眉間依然有虛弱之態,嬌靨似雨打過的芙蓉麵,現出幾分不勝嬌羞的柔媚,這樣的她,比往日那番沉靜自持,越發勾人心魄。

    “陛下.....”她紅唇輕啟,語音綿軟,“我想迴家.....”四字說出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眉眼濕漉漉的,望著他胸前,也不與他視線相接,

    皇帝扶她臉頰的手微微一凝,默了默,並未接她的話。

    二人對峙著,良久無語。

    傅嬈察覺到他無聲的拒絕,眼眶泛酸,豆大的淚珠兒一顆顆湧出,一滴一滴砸在他手心,漸而如斷了線的珠子,匯成一行,跌落。

    不消片刻,他掌心已積了一灘水。

    他緩

    緩將她往懷裏一帶,壓在她軟軟的發梢,深深吻著,

    “你想要朕放手,朕...卻做不到,嬈嬈,朕怕是要食言了....”

    傅嬈無聲地抗拒著。

    皇帝抱了她一會兒,將她鬆開,“來,別跟肚子過不去,先將這燕窩粥喝完。”

    見傅嬈撅著小嘴一動不動,他失笑,從她手中接過小勺,舀了一勺遞至她嘴邊。

    傅嬈眼眶紅紅的,眼睫依然掛著淚珠,模樣兒如同小貓似的可憐,卻是倔強地望著他。

    皇帝冷哼一聲,捏了捏她鼻梁骨,“小妮子恃寵而驕了不是?”

    傅嬈氣哭,將那勺子燕窩咬下,又去奪勺子待自己吃,皇帝卻不許,又舀了一勺,決意喂她。

    傅嬈抿著嘴,垂下眸,將下頜壓在膝蓋不動。

    皇帝也不惱,用那小勺子撥弄著她唇瓣,一點點破開她牙關,將燕窩粥喂進去。

    傅嬈終究不是那等羞澀嬌嬌小姑娘,與他鬧一陣,知拗不過他,便乖巧將一碗粥喝完,總算是將饑腸轆轆的腹部給偎暖。

    她下榻,跪在他腳跟前,如常那般懇切望他,

    “臣女謝陛下搭救之恩,時辰不早,臣女已兩日不曾迴去,家母難安,明日又是幼弟放學之日,臣女家裏還有一大家子事呢,懇請陛下放我迴去。”

    對上她柔柔的眼,皇帝已是心軟,將她拉起身,“今日是朕之過,叫你委屈了,你氣色極是不好,朕不放心,你先睡一覺,朕讓周行春來給你把脈。”

    傅嬈聞言,心又繃緊。

    執意迴去,隻會叫他起疑,隻要將周行春一關過了,她便萬事大吉。

    “好....”她柔聲應下。

    皇帝揉了揉她發梢,溫聲道,“你先睡,朕還有些事要處理。”

    “嗯....”傅嬈低眉順眼地點頭,緩緩將腿挪至塌上,見皇帝依然坐著沒動,怔怔問道,“陛下,您不是要去忙嗎?”

    皇帝愜意一笑,眼含寵溺,“朕等你睡著了再走。”

    傅嬈心頭犯難,她哪有心思睡著,眼下醫囊就在身側,得等在周行春來之前,做些準備。

    不過強辯是無用的,她便乖巧地躺下,正要去扯被褥,一隻手伸了過來,幫著她將被褥蓋至肩口,他目光沉潤,又溫和,像哄小孩兒般,

    “朕就在隔壁,你別怕...安心睡一覺。”

    傅嬈定定望著她,心口情緒紛亂複雜。

    這輩子將她當小姑娘一般護著寵著的,也就他了。

    今日他如天神降臨,將她護在懷裏那一刻,要說不撼動是假的。

    隻是那刻,心中更多的是對淑妃及皇後的怒,以及對皇宮的厭惡。

    後怕的情緒褪去,那番激越的撼動又緩緩湧上心間。

    “陛下,謝謝您....”她輕柔地說。

    皇帝含著笑,緩緩抬起手臂,輕輕撥弄著她耳鬢的亂發,“不必,是朕欠你的。”

    他今日差點沒保護好她,心中已是愧疚之至。

    傅嬈閉上了眼。

    片刻後,均勻的唿吸聲傳來,皇帝方才長長籲了一口氣,起身折出。

    他忙了一上午,並不曾用膳,先匆匆吃了幾口午食,去到議事廳,將上午未議完的章程提了起來。

    內閣幾位重臣正在商議各部缺員人選,幾方爭執不休,等他裁決。

    周行春到時,皇帝猶然不知,他手裏拿著內閣初定的人選,正與吏部尚書與禮部尚書及程康三位重臣一一核對。

    小金子親自接了周行春至暖閣外,將他身上的披風解下,撲落上頭的雪花,

    “好端端的,又下起了雪,今日您本該休沐,倒是勞煩您了。”

    周行春含著笑將醫箱放下,接過小內侍遞來的熱茶,喝了一口暖身,“你說的什麽話,陛下傳召,老夫便是萬裏也得趕來。”

    小金子將披風遞給內侍,擰著周行春的醫箱,靠近些他,低聲耳語道,

    “今日淑妃...哦,如今該叫李嬪娘娘,她差點對傅姑娘用刑....”

    他話未說完,周行春眉間一顫,已眼露驚光,

    “姑娘受了驚嚇,遭了一番罪,陛下將她抱迴時,神色懨懨,瞧著極是不好,陛下不放心,方接您來看診。”

    “我知道了...”

    周行春神色凝重了幾分,立即放下茶盞,接過小金子手中的醫箱,快步往裏走,繞過屏風來到暖閣,正見傅嬈在宮女攙扶下幽幽喝了口茶。

    “周太醫....”她虛弱地衝他笑了笑。

    臉色確實不太好。

    周行春略有心疼,蹙著眉暗自歎氣,這還沒入宮,淑妃便要弄死傅嬈,入了宮,豈有活路?

    一邊思忖,一邊

    將醫箱放下,宮女幫著傅嬈將手腕放至小案,周行春朝她擺擺手,示意宮女退下。

    宮女便與小金子退到角落裏。

    周行春隔著白紗,並不急著聽脈,隻低聲與傅嬈道,

    “你這丫頭啊,也是多災多難,依老夫看,不如過幾日便將你遣出京城,你去外地避一避風頭吧.....”

    傅嬈僵僵淺笑,並不接話,心中極是緊張,眼神時不時往周行春手上睃。

    周行春這才將心神放在脈象上。

    起初,脈象略有些浮,顯見的氣息不穩,受了驚嚇。

    他用力按了按,閉目,再聽....

    時間悄然而過,傅嬈心中的忐忑越發濃烈,

    片刻,周行春睜開眼,溫聲道,“換一隻手。”

    傅嬈急得眼角發紅,卻不敢質疑,隻稍稍側身,慢吞吞的,將另一隻手放上去,“周太醫.....”她欲言又止地想探一點口風。

    周行春不做理會,隻安心切脈。

    傅嬈心中越慌,論理她剛剛用藥灸貼了四個穴位,脈象定會受阻,且會弱許多,比上迴更加穩妥,但是周行春這番八風不動的麵容,令她沒底。

    一盞茶功夫後,周行春放開她的手,溫和道,“你好好歇著,老夫去給你開方子。”

    醫箱都來不及合,他立即起身,轉身的片刻,臉色已是陡然一變,驚愕,無奈,惋惜甚至是心痛,紛繁複雜的情緒湧至他心口,最後皆化做眉宇間一絲凝重。

    他疾步退出暖閣,輾轉幾道,來至側殿議事廳,朝立在門口的內侍問道,“陛下可在裏頭?煩請通報,我有要事稟報。”

    甬道與議事廳之間隔著一間茶水耳房,耳房狹長,隻供四人並立,此刻,周行春便立在耳房窗口下,怔望著琉璃窗外。

    暮色深重,寒風四起,殿廡下九盞羊角宮燈,次第而開。

    一疊疊雪花被殘風掠起,纏繞那燈芒飛舞不絕。

    身後千鈞般的步伐響起,周行春立即迴身,迎上皇帝冷冽的眸光,幹脆利落道,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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