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馬車停在太子在宮外修建的別院,推開隔窗,傍晚升騰的霧氣迎麵撲在臉龐。

    衛璟的眼眸盯著少年漸次發白的小臉,有時他也很奇怪,盛家長房嫡子怎麽會被養出如此怯懦擔不了事的性格,膽小如鼠,貪生怕死。

    盛皎月的雙手藏於袖中,指甲掐入掌心,巴掌大小的臉龐浮現一抹蒼白,羸弱薄瘦的身形已是搖搖欲墜,掛著盈潤水珠的睫毛輕輕顫抖,小腹陣陣襲來的疼痛感將她眼底逼出濕漉漉的水光,她將眼淚逼退迴去,咬緊牙齒,深深唿吸,“殿下,留宿您的府上怕是不合規矩。”

    衛璟沒想過他會拒絕,盯著他的瞳色逐漸暗了暗。盛清越千方百計接近他,做過不止一次兩次討好他的事情,想成為他的心腹。

    讓他在別院暫住一晚,他應該求之不得才對。

    而非像現在這般,濃烈的抵抗情緒。

    衛璟平日看著好說話,但他也甚是不喜被人忤逆,“不合哪條規矩?”

    盛皎月垂眸,思考片刻吐出四個大逆不道的字:“結黨營私。”

    衛璟差點笑了,腰身懶洋洋靠著身後的墊子,似笑非笑看向他,“你尚未做官,算得哪門子的結黨營私?”

    盛皎月被逼問的說不出話。她知道,再繼續推辭下去定會被太子懷疑。

    這個男人心機深沉狡詐多疑,稍有不慎她就會和上輩子那樣深陷牢籠。

    衛璟耐心盡失,銳利的丹鳳眼冷冷掃過他的麵龐,眼神深邃,威嚴凝重,喜怒難辨,“下車。”

    馬車外,有兩列肅穆的禁衛軍值守。

    盛皎月小心翼翼下了馬車,心中總覺不安,感覺衣裳上沾染了血跡,她重新披上鬥篷,如此方覺心安。

    忽然間,院門不遠處傳來一道清亮明麗的聲音,穿著明豔襦裙的少女風風火火朝這邊跑過來,“太子表哥!你終於迴來了!”

    這聲音是星華郡主。

    郡主今年十四,正值豆蔻。長了張沒什麽攻擊力冰雪可愛的小圓臉,明眸皓齒,活潑開朗。

    衛璟擰眉,往後退了兩步。

    星華郡主甩開家中仆從跑出來,她自小就仰慕太子表哥,從小的心願便是嫁給表哥,當他的太子妃,日後再當他的皇後。

    衛璟蹙眉,“你的隨從呢?”

    星華郡主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話,小姑娘還是怕挨罵,低垂腦袋,悶不吭聲,企

    圖蒙混過關。

    衛璟把邢坤叫了過來,“讓人護送星華郡主迴府。”

    “是。”

    星華郡主不肯走,圍著馬車轉圈跑,跑不動忽然就抓住盛皎月的胳膊,將他當成救命稻草,“表哥,我想你。”

    盛皎月感覺自己的衣袖都快被郡主拽了下來,她的臉紅了紅,動作小心想將扯開郡主的手,突然間,太子猶如兩道利刃的目光盯著她的手,她才想起男女授受不親。

    盛皎月紅著臉,聲音很低:“郡主,您先鬆開手。”

    郡主放開了她,立馬就被禁衛軍提走壓進馬車。臨走前打開窗戶依依不舍同表哥揮手,興致勃勃:“表哥,我過兩日再來找你。”

    盛皎月望著遠行的馬車神色恍然,過了沒多久,她低頭整理好衣襟,心頭細微的惆悵揮之不去,她有點羨慕星華郡主。

    衛璟對星華郡主很好,百般寵溺,溫柔客氣。

    新帝登基後,因要守禮並未選秀。不過彼時還是儲君的太子殿下後院裏並非無人,他雖不好女色,但對後宮的女眷都還不錯。賞罰分明。

    新帝隻是對她一人殘忍。

    將她困在寢殿,不許她踏出半步。

    還常常喜歡和她在不該親熱的場合親熱。

    隻是將她當作泄憤的床伴。

    衛璟靜默看向走神了的他,心生不悅,他冷臉把人叫了過來,輕聲嘲諷:“盛公子,馬車都已經走遠,你還看些什麽?”

    依依不舍,盯著他的表妹。

    盛皎月收迴目光,“是我失態了。”

    衛璟有意無意提點,聲線微微發冷:“郡主才十四,年紀還小。”

    盛皎月一時沒聽懂太子想表達什麽,謹防自己說錯話,她便沉默不語,靜觀其變。

    衛璟點到即止,他也不看看自個兒瘦弱的身板,瘦弱膽小,體弱多病,能不能活到新婚夜還是個問題。

    別院精致雅觀,迴廊閣墁。

    衛璟讓人給盛清越安排了客房,院內有一汪淺池,池中養了一片紅錦鯉。是太子先前生辰,禮部尚書差人送來的生辰禮,養了多年,都還活著。

    盛皎月強撐了大半天,冷汗早已濕透寢衣後背,她被丫鬟領入客房,將丫鬟打發離開前,問她要了些熱水和熱茶。

    丫鬟出去前幫她關好房門,隨即換了個方向去往主院的書房。

    得了吩咐,丫鬟深深低著頭,走進書房內始終不敢抬頭,她按照規矩稟告:“殿下,盛公子要了些熱水,便閉門不出。”

    書房內寂靜空廖,丫鬟的膝蓋跪得發酸,良久過後,她聽見太子殿下冰冷的發問聲:“還說了什麽?”

    “沒有了。”

    “盯著他。”

    “是。”

    門又重新關上,衛璟寫完這幅字的最後一劃,勾唇笑了笑,熱水?盛清越上輩子怕不是被凍死的,比姑娘家還怕冷,道哪兒都得先給他準備個暖手爐。

    衛璟的腦海中忽然冒出盛清越那張唇紅齒白過分漂亮到豔麗的臉龐,抿直了薄薄的紅唇,板著一絲不苟的表情時,清高孤冷,若是那張比畫還好看的細嫩臉蛋被塗抹上粉黛之色,平白增添幾分濃情稠豔。

    盈盈波光的烏黑水眸,可憐又無辜。

    衛璟閉上眼,狠狠撂下毛筆。玉質筆架生生被他的力道瞌碎,伶仃作響的聲音讓男人清醒些許,他重新睜開眼,已經恢複清明。

    …

    丫鬟迴完話便去廚房準備熱水,陸續將茶水送到客房。

    盛皎月捧著杯子抿了半壺的熱水,肚子不間歇的絞痛才好了些,她體質寒,平時來月事都得喝藥調理,在床上躺個兩天才能好。

    這次是喝不成藥了,隻能硬忍。

    而現下她還有個頭疼的大麻煩,她的月事帶該換了,用過的月事帶怎麽處理幹淨也是個難題。

    盛皎月畢竟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且還算了解太子。

    客房外定有人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盛皎月思考半晌,而後問丫鬟要了兩套換洗的衣裳,還有穿在裏頭的中衣,她又將雪白寢衣剪成長條碎片,手拙做了幾個不像樣但能用的月事帶。

    夜裏,盛皎月泡在浴桶洗了個澡,趁著沒人,將用過的月事帶丟進火盆裏燒成了灰。

    …

    太子從千禧寺迴京的第二天,寺廟周圍便被皇帝親衛圍成鐵桶,密不透風。

    親兵來勢洶洶,逐間搜查。

    裏裏外外,挨個查了個遍,並沒有查到傳說中的“逃犯。”

    兩天後,宮中親兵偃旗息鼓,張閣老帶著親兵撤離千禧寺。

    昏黃傍晚,張閣老下了馬車,一具屍體從他的頭頂重重落下,屍首被五馬分屍,眼眶裏空蕩蕩一片漆黑,耳朵被割掉,

    舌頭也被人割掉,七竅流血,死相慘烈。

    張閣老臉色死白,腳底踉蹌往後絆了幾步,被老管家扶住手臂才沒有跌倒在地,他胸前劇烈起起伏伏,不知被嚇得還是被氣的,閉著眼冷聲說:“將屍體送到衙門,還不快去!”

    “是是是。”

    …

    盛皎月並不知道此事,睡了一夜,她的小腹還是疼得厲害。

    到了晌午,丫鬟來請她去主院用膳。

    盛皎月小臉蒼白,精神不振,她坐在銅鏡前,表情嚴肅,她自己不會束發,如緞細膩光滑的柔順烏黑長發落在膝上,手裏拿著木梳,簡單將長發束在腦後才出了門。

    丫鬟在前頭領路,沒注意到盛公子的發髻,不然定會重新幫他梳理。

    盛皎月是不大喜歡和太子一同用膳,她知道好幾個太子殿下古怪的癖好。

    他那時喜歡抱著她坐在他腿上喂飯。

    不許她挑食。

    還給她起了難聽又折辱人的稱唿。

    “雀兒。”

    “朕的小雀兒。”

    “再敢生出逃跑的心思,朕就把你的腳踝都打斷,在骨頭裏穿過鎖鏈,鎖在床上好叫你一輩子都跑不掉。”

    新帝在她耳鬢邊低聲說這些駭人聽聞的話時,漂亮的眼尾眉梢含著綽綽的笑意。

    他總喜歡嚇唬她,喜歡看見她顫抖著身體躲在他懷裏,不敢作聲的可憐樣子。

    喜歡她可憐的取悅他,像以前那樣討好他。

    經過迴廊,便到了主院。

    丫鬟們已經布好熱菜,太子不喜多餘的人伺候,屏退了人,稍稍抬眸,讓少年坐在他身旁的空位。

    盛皎月沒什麽食欲,看著一桌子的膳食,勉強提起筷子先吃了麵前的這道冬筍炒肉。

    筍肉鮮嫩,肉片絲滑,入口即化。

    她吃完發現太子正直直盯著她看,她愣住了,隨即恍然,太子尚未動筷,她怎麽能先吃?

    也怪她這幾日總想起上輩子的事情,放鬆了警惕。

    盛皎月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坐立不安,衛璟意有所指:“盛公子多吃些,長點肉。”

    免得被風吹了就跑。

    盛皎月輕咬櫻唇,聲音低的聽不見,“嗯。”

    衛璟真見不得他低垂眉眼的乖巧模樣,過於怯懦,像什麽樣子?難不成日

    後真去當權臣床上的臠.寵?他這個吃不得苦的精貴少爺身體,怕是會將一輩子的眼淚都在床榻間哭幹。

    他隻見過盛清越一次泫然欲泣時的模樣,楚楚可憐又楚楚動人。

    用過午膳,盛皎月迫不及待告退。

    衛璟叫他站住,“急著跑什麽?”

    盛皎月答不上話就裝聾作啞,她這輩子死活都不願再靠近可怕的太子殿下。隻能從他身邊逃開,免受日後的無妄之災。

    隔間的門開了半扇,院子裏忽起了一陣風。她發髻上鬆鬆垮垮的發帶被風揚起,慵懶濃鬱墨黑的長發像一幅畫徐徐鋪展開,盤發的木簪落地,她的眼睛裏逐漸多了一抹驚愣,下意識用手去撫摸腦後的木簪,伸手觸碰了個空蕩。

    垂散的發絲在空中猶如潑了墨。

    衛璟目光頓住,眼前少年神情驚慌,玉□□致的小臉映著倉惶之色,唇角微張,唇色潤紅,杏眼生出水漾波光,短促詫異一聲驚叫。

    他急匆匆彎下腰,拾起發帶和木簪,匆忙將青絲挽起,強裝鎮定,唿吸輕微喘息,顫著聲說:“讓殿下見笑了。”

    衛璟的聲音比他自己想象中還要沙啞,他不露聲色,喉結平穩滑動兩下,啞著聲說:“無妨。”

    男人眼神高深莫測,緊盯著他的臉,像被陰冷的毒蛇盯上了他的獵物。

    衛璟漫不經心的想,他小瞧了他這個伴讀,真真是國色天香。

    身作男子,不知是該可惜,還是該慶幸。

    如此花容天姿,若是女子,隻會逃不開賬中寵這一種金絲雀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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