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人問遊蕩馬戲團此刻的心情,他們大概會答出兩個字:後悔。


    他們在設陷阱、造圈套和騙人上造詣不淺,隻可惜失敗之後,如今他們麵對的是八個常年穿越風浪、以命相博的冒險海船船員——而且,個個都很生氣。


    雖然夜城堡號船員的人數少,可是武力上雙方卻差距懸殊。


    對於其他人來說,這還是一場戰鬥;對於刀明克來說,這分明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他如同一輛重型戰車,轟隆隆開到哪裏,哪裏就會有人慘叫著飛入夜空。被他抓住後心的人,還會被他甩得像車輪一樣,變成一個人見人躲的武器。


    路冉舟身手靈活迅猛,在戰團中好像一道閃電般左衝右突,所過之處,往往會伴隨著馬戲團成員的唿痛倒地、退走怒罵。戰圈之外,買了“交流音樂家”的女船員,肩上扛著從馬戲團營地裏找的遠弓槍,表現出了驚人的準頭;她每一次開槍,就會有一個馬戲團成員再也站不起來。


    幾隻的真正動物都跑散了,燈火、帳篷之類,也在混戰中都被撞翻扯壞了。還有一次,竟從營地裏直直衝起了數朵煙花;橙光流雨之下,變成了戰場的半個馬戲團營地,都在光影和血花中明暗唿吸。


    至於米萊狄,大概是八人中看起來最輕鬆的一個。


    她閑庭信步似的遊走在戰局裏,身周四五米之內,一個人都沒有。


    放倒朝她衝來的二人之後,五隻動物機關好像清道夫,又像是守衛,彼此配合掩護、攻擊防守之下,將她附近清理得幹幹淨淨,沒有一個人能近得了身——恐怕動物園的那男人壓根也想不到,原來這些機關落在不同人的手裏,居然能展現出如此強橫的一麵。


    出海半年,今夜卻是米萊狄第一次將“百鳥晨鳴術”用在戰鬥上。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竟令她想起以前與媽媽常下的王棋,讓她幾乎忘了自己正在戰鬥,反而生出了小孩子看見新事物時的沉醉感與好奇心。


    往左前方踏出去的一步,如同春風吹開了枝葉般,打開了一個新局麵;它自然而然地使兩隻機關互成犄角狀,將不慎闖入米萊狄領地中的一個馬戲團成員給抵在了中間,變成了鋒銳交擊之中沉淪的棋子。


    再一轉身,米萊狄就能將由五隻機關組成的殺陣變轉形態與流向,如臂指使,如水行舟,每一步,似乎都牽連著戰局中不知多少看不見的絲絲縷縷。


    在無數細線之上,她是掌控全局的那隻手。她願意掐住拎起哪一根線,就有相應的人被攔下、被衝走、被拽迴……明明站在平地上,米萊狄卻生出了自己身在高台之上,俯身指令兵馬揮戈沙場的錯覺。


    如果她用的是更高等的武力機關,恐怕她一個人就能攔住半個馬戲團。


    米萊狄全身心都沉浸在這一種奇妙的戰鬥方式中,甚至都沒意識到,站立著的馬戲團成員越來越少了。她理智上“知道”對手正在減少,卻似乎完全沒有想到它的意義;直到幾分鍾後,當夜城堡號船員們都氣喘籲籲地停下了手的時候,她才恍然迴過了神。


    “沒了?”


    米萊狄四下看了一圈。野草地上遍布著哀叫呻吟、或昏迷或求饒的馬戲團成員;血汗氣與絕望像烏雲一樣壓在他們頭上。“一個人也不剩了?”她帶著幾分遺憾地問道。


    路冉舟抹了抹臉上的髒汙,看了她一眼。“沒了,”他笑著說,“你還沒打過癮?”


    “看不出來,”刀明克大力在米萊狄背上一拍,差點給她拍到地上去。“你的戰鬥力原來這麽強!”


    米萊狄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為她立下汗馬功勞的五隻機關,此時也已經傷痕累累、受損不輕,修複的意義也不大了。在船員們紛紛去各個帳篷裏救人的時候,她拍了拍幼河馬的腦袋,頗為不舍地與它們告了別。


    “我們應該開始替你收集合適機關了,”


    路冉舟看著她將五隻機關留在身後,像拄著手杖一樣拄著一把長刀,說:“不能總指望你臨時從身邊找機關,對吧?”


    米萊狄一怔。“不是隻有長期船員,才……”


    “這次船期隻剩幾個月了。我希望你能留下來,真正成為船隊一份子。”


    路冉舟一笑,從汗汙與血漬中露出了一口白牙。


    “夜城堡號隻是第一步,它隻是第一艘船。有你在的話,我想第二艘船也不會遠了。我對於未來的計劃,是一個逐漸壯大的船隊……你未來會是船長,會是艦隊長,以你的能力而言,你能走過的海域有多廣,你可以擁有的海域就有多大。難道你不希望那樣自由而有力的未來嗎?”


    ……路冉舟真的太了解她了。


    米萊狄從未料到他竟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樣一番話;她站在月夜星空下的草地上,卻忽然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海風,看到了匍匐於她腳下的無盡大海。她是降生在擁擠、硌硬的大家族之中的,能給她舒展擴張的空間,窄小得幾乎沒有。


    她太渴望路冉舟所描述的未來了。


    米萊狄雖然形體凝瘦,但她的意誌卻是如此一個龐然大物,連海都也找不到空間容下她,她自然想要打開一個世界,踩平一片天地,肆意馳騁,來去自由。


    “那麽……海都呢?”她低聲說,幾乎已經想不起海都的樣子。“我不迴去了嗎?”


    “海都裏,還有什麽在等著你?”路冉舟看著船員們從帳篷裏抬出一個個人,輕聲問道:“你不是說過嗎,你有可能連高塔家也迴不去了,是不是?”


    的確。


    就算密信一事不了了之,沒人懷疑她,她迴去了,在海都中又有什麽未來呢?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將族長拉下馬。


    在海上生活了大半年後,曾籠著米萊狄的陰雲,仿佛都被海浪與長風洗打幹淨了,她如今就像一頭盤旋於海風裏的年輕野鷹,輕盈舒展。有時她覺得,一直在海上生活下去,也沒有什麽不好。


    然而當這個隱約念頭變作了船長遞來的現實,直麵米萊狄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難下咽:這意味著,在她身上的海水被太陽曬幹、皮膚粘滿鹽粒時,茶羅斯沾著果漿的銀勺或許正輕輕在瓷碟上敲出脆響;她與土著打手語交流買貨時,族長家滿載的船隊正破開白浪,徐徐駛向長安。


    將她媽媽像物品一樣消耗掉的那個家族,那個家庭,以後將繼續他們的地位、他們的生活——繼續著茶羅斯從一個個伊丹身上吸食來的權勢。


    一邊是渴望,一邊是不甘。


    “我……我需要想想。”她低聲說。


    路冉舟點點頭。正好遠處有船員喊人幫忙,二人不約而同地暫時放下了這個話題。


    馬戲團用的麻醉氣劑量不小,時候不到,人很難恢複神智;見潑水扇巴掌都叫不醒人,八個人幹脆找了一輛大木板車,將人摞進去,準備拉迴船上——辦法不錯,就是比馬戲團還像是賣豬仔的。


    平白受了一遭驚險折磨,夜城堡號船員人人心中都有氣;不僅將馬戲團成員都一一捆了起來,還反過來把他們給洗劫了:若有看得上的,便往懷中一揣;若是看不上的,便上腳一踹。


    半小時前彩燈搖曳、井井有條的馬戲團營地,如今早已成了一片破爛和狼籍。


    那馬戲團的主持人,此刻也沒了神氣活現,哭求他們手下留情;路冉舟充耳不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大家發泄了火氣,作了一會兒海盜,才拍著手掌招唿眾人走了。臨走的時候,他還找來油彩,在每一個馬戲團成員的額頭上都寫上了大大的“人販”二字。


    刀明克食髓知味,在迴港口的路上,甚至有點戀戀不舍:“這一架打得真舒服。怎麽以前就沒有馬戲團綁我呢?”


    其餘幾個船員聽了,不由笑罵起來;等把昏睡的同伴們都安排好了、身上的傷也處理過了,大家仍好像屁股底下燒了火,有點坐不住。


    “行了,別在船上轉圈了,”路冉舟說:“我船皮都要被你們磨薄了。按理來說,今晚本來也還是你們的假期……”


    凡是能睜眼的,都向他投去了亮晶晶的目光。


    路冉舟從懷裏掏出一張航海地圖,慢悠悠地說:“從這兒往東北走不到百浬就是香櫞群島,我知道斯多蒂羅克斯港口那兒有一家很不錯的酒館……”


    他話還沒說完,導航員已經發出一聲歡唿,蹬蹬地跑了;眾船員都來了幹勁,迅速散去、各就各位,徒留路冉舟一個人在原地喊:“你們的假隻到今晚十二點啊!十二點就開船,晚一分鍾迴來我都不等人!”


    結果在十一點五十分的時候,米萊狄眼看著這位船長一邊倒酒,一邊又點了一盤燒雞。


    “就剩十分鍾了,”她笑說,“你往迴跑的時候,把燒雞揣哪兒合適?”


    米萊狄不飲酒,經曆了今晚之後,她也沒忍住喝了兩小杯,此時酒精暖洋洋地,把酒館、空氣、笑談聲……都燒得輕熱舒緩,仿佛人也浮在了一團雲朵裏。


    “人嘛,就是偶爾得縱容一下。”路冉舟帶著幾分醉意一擺手,在酒館吧台上空劃了半圈,說:“我們在人生裏一直煎熬,不就是為了這些短暫的、愉快的片刻嗎?”


    米萊狄順著他的手轉過頭,看見宋飛鴉、刀明克等一群同伴們,飲酒說笑,劃拳打賭……胸膛中漲漲地湧開了一層暖熱。


    隻要她能下定決心,她就可以將自己的未來融進他們的,開始一段新生。


    “你想好了沒有啊?”路冉舟倚在吧台上問道。


    “我現在喝了酒呢,腦子不如平時清楚。”米萊狄擺了擺手。


    “那正好,”路冉舟很坦誠。


    米萊狄笑了一聲,正要迴答,隻聽一個陌生人衝酒保問道:“新的‘阿爾卡納之星’來了嗎?”


    她怔了怔。


    酒保從櫃台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隻牛皮紙夾子,抽出一份報紙遞給了那男人。“昨天才到的,”酒保囑咐說,“別撕壞了。”


    自從出了海,米萊狄再也沒聽過這個名字了。她拍拍路冉舟手臂,迴頭朝那酒保問道:“這兒有海都的報紙?”


    隨著夜城堡號開始了它的返程,它離海都越近,路上途徑的島嶼城鎮也就越密集;但是米萊狄沒想到,離海都至少還有數千浬的一家港口酒館裏,竟會出現海都發行量最大的日報,“阿爾卡納之星”。


    “當然了,我們也得了解新聞嘛。”酒保笑著說:“隻不過我們離得太遠了,新聞坐船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都成舊聞了。咳,知道總比不知道強,姑娘,你也有興趣來一份看看嗎?”


    她立刻點了點頭。


    酒保真不是謙虛,她手裏的“阿爾卡納之星”,都是兩個月以前發行的了。


    翻看報紙的過程,就是一個從熱紅酒蒸騰起的雲朵中,漸漸降落冷靜、雙腳踏地的過程。米萊狄在報紙上到處都能看見熟悉的名字和地方;但又不完全是她熟知的海都了,因為海都每一日都在忙碌變化,絲毫不因為少了她而受任何影響。


    在看到“新年度繁榮重現試煉賽,今日進入備賽期”這一行標題時,她頓住了。


    文章很短;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文章中提起的名字。


    “今年高塔家族最受矚目的參賽選手,由多年連勝的茶羅斯,換成了茶羅斯的長子,剛剛達到參賽年齡門檻的羅更。羅更在海浪協奏曲家族年輕一代中名聲響亮;這位外形高大俊朗的少年,一向以友善自信、能力出眾著稱……”


    “你認識文章裏的人?”路冉舟不知道何時探過頭,問道。


    “我隻遠遠地見過一次。”米萊狄早把文章讀完了,但她的目光仍舊挪不開。“算是表哥吧。”


    她曾經以為自己對其印象模糊了的海都,突然再次清晰起來:海都的風,海都的氣味,海都裏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她放學迴家時走的小巷,伊丹去清汙時等車的公交車站,那一條寬闊卻不包容的、通往族長府的大路……


    她指著文章中幾行字,笑了一笑。


    “你看這一段,‘今年高塔家有一批少男少女都會步入十八歲門檻,有了羅更這一強力競爭者之後,不知還會出現什麽樣的參賽選手呢?羅更能否成功守護族長之位?今年試煉賽,高塔家族內的鬥爭或許會十分精彩。’真是難為寫文章的人,要裝得這麽興致盎然。”


    路冉舟常年在海上,對於海都內的事倒不了解了。“難道不會有別人參賽嗎?”


    “那肯定是有的。”


    米萊狄將報紙遞還給了酒保,說:“你也知道,試煉賽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產生家族勝利者,而這個家族勝利者就是接下來一年的族長,對吧?在最終一輪擊沉戰中成為家族勝利者,條件有兩個。一是要成為家族中最後的勝利者,二是要擊沉至少同家族的一人。所以高塔家肯定會出好幾個人,去給羅更當墊腳石。”


    於是,茶羅斯的兒子,如此輕易地就可以繼承整個高塔家的權勢與財富了。


    “如果擊沉一人就行了,幹嘛要出好幾個人?”路冉舟問道。


    “為了保險。哪怕是大型表演,還有可能出意外呢。多帶幾個人,保羅更拿到六十分順利出線,進入最後一輪比賽;而且哪怕出了意外,有人提前倒下,羅更最後還是有目標可以擊沉,贏得族長之位。”


    米萊狄涼涼地說:“不過,不管多少人參賽,最後獲勝的肯定都是羅更。每年參賽的人,扮演什麽角色,做什麽工作,都早就安排好了。”


    別看明麵規則上,是滿十八歲的家族成員都可以自由報名;實際上,與審判家族早已達成協議的各大家族族長,都將參賽權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裏。


    如果沒有族長家的點頭,其他人根本連報名表也拿不到——每年的報名表,都是直接發進各個族長家手中的。


    各大家族的族長隻願意將有能力、又忠心聽話的下屬,送進試煉賽裏去,為自己保駕護航;而且忠心聽話,比能力重要多了。


    “否則的話,別人贏賽就可以出任族長,怎麽茶羅斯卻能一口氣連做這麽多年呢?”米萊狄說到這兒,沒忍住,伸手拿過路冉舟的半杯酒,仰頭全灌了下去。她張開口,在灼熱的威士忌酒氣中,歎息似的說:“要是羅更今年輸了就好了……一次也好,我真想看看茶羅斯被趕出族長府時是什麽表情啊。”


    路冉舟放下酒杯,忽然笑了。“隻要試煉賽裏出了意外,他輸了不是也有可能嗎?”


    這一句話,令米萊狄一怔,轉過頭。喝了酒的路冉舟,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好像涼藍的湖水被火焰燒灼。


    她低下頭,舉起一隻手,看著它在燈光下舒展開,五指纖長、骨節清楚,硬而有力。許久之前,她看著自己那時仍柔軟豐白的手,暗暗發過誓,要用它將茶羅斯拉下馬。


    如果她能進入試煉賽,如果她能親手斷絕羅更的希望……如果她能在那樣擁擠、硌硬的大家族中,以力量劈開一條登頂之路的話……


    路冉舟示意酒保將他的杯子滿上,也同樣一口喝盡了。


    “看起來,你好像已經下定決心了?”等酒落了肚後,他輕聲問道。


    米萊狄轉過頭,感覺自己似乎衝他笑了一笑。


    不知道是酒精、野心,還是失母之仇,好像此刻都混攪在了一起,化作一股陌生而強烈的力量,代替她的心髒,在軀體內咚咚、咚咚地撞擊;每一下,都是一聲充滿了痛苦、愉悅和渴望的歎息,叫她的血管也在微微顫抖。


    “是的……我要迴去。”她低聲說,“我至少要再試一次。”


    路冉舟點了點頭。過了幾秒,他忽然笑道:“我的承諾不變,無論你什麽時候來找我,夜城堡號永遠有你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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