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倚在高座旁的權杖被窗外日光曬熱的時候,米萊狄就知道,又一個夏天到了。


    她總是會忍不住想起,改變了她整個人生軌跡的那一日,就處於她十七歲那年夏初,漸漸開始熱起來的時節裏。


    它最初呈現的模樣,是海都街頭上一場“新機關術推介會”。


    海都像一塊藍天下的巨大圓形表盤,穩穩坐落在大海中央。夏日到來時,廣場與街巷中滌蕩著濕潤綿長的海風;各式飛行機關投下的陰影,從繁複林立的樓群上緩緩劃過;數十米高的巨型機關,在空中展開了一張煙鬥商的廣告橫幅……在白熱融融的陽光下,海都的一切都在閃爍發亮。


    包括米萊狄浸了汗的額頭。


    “‘影現術’是最新穎的機關術之一,它糅合了海都與長安的兩者之長,采用了新發掘的物料……請看‘影現機關’!”


    展台上,大熱天還一身長袍的長安大叔揮揮手,他的年輕助手忙將一個方盒子似的機關端了出來。


    盡管隔了老遠就把米萊狄給吸引過來了,不過“新機關術推介會”的規模其實很小,擠在一家空中旅行社和一家零食店之間,隻給看客留了十來平米的地方。她站在熱意騰騰的人群裏,連頭上汗珠都忘了抹,一眨不眨地望著機關。


    她活了十七年,用過機關、拆過機關,卻至今也沒有一部屬於自己的。基礎粗淺的普通品,她能買得起組裝物料,可她看不上;她為之心動的,家裏又負擔不起——她媽媽就點著她肩膀,笑罵過她心氣高,不肯將就。


    “看著也沒什麽出奇嘛,”有人說。


    確實。那機關方方正正,僅有茶壺大,應該可以作為大型機關的組件;唯一特殊的,是它肚下浮凸起伏的金屬小方塊。


    就算知道自己買不起成品機關,也出不起價錢學習,米萊狄還是在心中暗暗琢磨起了它的構建模式。


    “它的效果可是能叫你大開眼界啊。”中年大叔笑著說:“我給大家演示一下它的作用,請看這張桌子。”


    那桌子被絨布罩得嚴嚴實實,地板都遮住了。


    “我們事先在桌下放了一件物品,我暫且賣個關子,因為你們馬上就要發現了。”


    年輕助手將機關捧在雙手間,平行對準了桌麵。


    在嗡嗡一陣機芯運轉聲裏,灰方塊的底部投下了數道光束;隨著他將機關一圈圈劃過,光束也跟著在桌麵上遊走,隻是等了一會兒,什麽也沒發生。


    正當眾人浮起不解時,卻見光束驀然一收,緊接著從灰方塊頂部跳出了一團光,光中浮著一個淡淡的陰影。


    陰影濃淺交錯地形成了一個物品圖像,就像是用長安水墨凝成的一樣;它脖頸細長,身體圓潤,仔細看還能辨認出它身上的標簽。


    低低的嘩然聲中,有人眼尖,認出來了:“酒瓶?”


    “沒錯,”中年大叔得意起來,掀開桌布,果然露出地上一隻與影像肖似的酒瓶。“它展現出的就是這瓶酒。影現機關可以穿越屏障,重現屏障後的物品!”


    這一下,人群頓時激動了。有人討論起它的用處,有人想再看一次,有人諮詢起價錢,還有人大聲問道:“它有哪些限製?我拿它照我爹的小金庫,能穿透嗎?”


    在哄笑聲裏,中年大叔打開幾隻紙盒,掏出寫著介紹的長紙卷,展開掛在早就拉好的一根繩上。別看他是長安人,對海都的商業推銷手法倒是一清二楚,將“影現機關”的發揮範圍、作用限製等等,都解釋得明明白白。


    ”我們能上去試試嗎?要是不起效果怎麽辦?”一個年輕男人挑戰似的問道。


    中年大叔想了想。“可以,隻要按照指示正確操作,我打包票,機關就可以順利顯示出影像……如果不行,我這台機關白送給你。”


    他很知道如何挑起觀眾興趣——很快,不少人都上台試過了,用的屏障和物品也五花八門。有人在磚石下壓了戒指;有人往煙草盒裏塞了銅幣;還有人舉起木板,要他看看自己胸口上的紋身是什麽形狀——米萊狄盯著那個年輕助手,見他將機關翻了過來,光束水平地打在木板上,同樣成功了。


    每一次,機關都能從發光麵的反方向上,展現出物品圖像。


    這機關真不錯,米萊狄有點遺憾地想,肯定很貴吧?


    中年大叔見現場情緒越發高漲,笑著問:“誰還想來挑戰?”


    等等,如果用那個辦法的話……


    米萊狄看看台上,又看看旁邊的商店,心中突然浮起了一個主意——或許她今天真的能夠拿到這部機關呢?


    “我知道了,”她主意一定,揚聲叫道,“它看不透紙。”


    介紹中沒寫紙,可能沒人覺得一撕就壞的紙也算是屏障。


    中年大叔覺得很好笑似的。“磚石都可以,何況薄薄一層紙?”


    “不,我有把握證明,”米萊狄一邊喊,一邊擠出了人群。身後有人笑道:“小姑娘,你總不會真覺得紙能擋住機關吧?”


    “如果你能證明,這台機關就是你的了。”中年大叔挺好脾氣地說。


    米萊狄提議道:“不過就這麽幹巴巴地試,不太有意思,我們玩個小遊戲吧。長安人玩過‘變數’嗎?”


    中年大叔剛一搖頭,年輕助手“啊”了一聲。“是不是各拿一些小東西,互相猜對方拿了幾個?”


    “不完全對。”米萊狄大大方方走上展台,將台上的紙盒撿起兩個,遞給中年大叔一個,又自然而然地掏出早準備好的零錢,遞給助手,向他吩咐道:“你能去旁邊零食店買十顆糖嗎?記住,隻要十顆。”


    疑惑地看了一眼老板,得到他的點頭後,助手茫茫然地去了,很快帶著一個小紙包迴來了,紙包裏果然是十顆圓軟扁平的柿糖。


    “我們各有五顆糖,和一個紙盒。”米萊狄分給中年大叔一半柿糖,引他走向桌子,一人一邊站好了。


    “我們可以決定在各自的紙盒下放幾顆糖,一顆不放也行。這一步要小心,別讓對方看見,剩餘的糖也要收好。然後我們針對二人盒中糖的總數,輪流猜一個數字。”


    “可我的機關不是為了猜呀,”中年大叔見他們吸引的觀眾越來越多,挺高興地說。


    “對,所以我願意讓你用機關照一照我盒下的糖,再說個數字。但我卻隻能用猜的,而且我必須避開你猜過的數字。”


    “那你不是必輸無疑了嗎?”台下有人立刻問道。


    米萊狄充耳不聞。


    “我想要試試,你的機關能不能連續成功兩次,所以在你提出一個總數之後,我會把手伸進盒下,可能增減糖數,也可能不動……之後你再照一次,看看我的盒裏有幾塊糖。放心,我的糖會一顆一顆分開放,方便你用機關照。當你第二次提出數字後,才輪到我也說一個。你有兩次猜測機會,我卻隻有一次。”


    在確認大家都理解遊戲規則後,她笑著說:“我保證,最後是我猜對了,你猜錯了。”


    “你的遊戲可賺不走機關!”中年大叔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以為機關呈現的圖像,有時間前後之分,導致我會數亂?那你錯了,就算有幾個物品,圖像也是統一呈現的。”


    “是嗎?如果機關出錯,那你也就出錯了。”


    米萊狄看他搖搖頭、好像覺得自己這話十分荒謬,笑著說:“那我們就試試吧。”


    “好,”中年大叔點頭說,“要是我說錯了,機關白送給你。”


    如剛才一樣,操作機關的人是年輕助手;米萊狄與大叔二人先把糖放在衣袋裏,才用手攥住一把,伸進盒下放好。他們都很小心,米萊狄還用一隻手擋在盒外,台下人伸長脖子也沒看見他們放了幾顆。


    “你可以來照了。”米萊狄向助手吩咐道。


    助手用比剛才仔細十倍的勁頭,將機關底部對準紙盒,遊走幾圈,沒過多久影像就跳了出來:米萊狄盒內有三顆糖。


    中年大叔笑了笑。“我猜過的數字,你就不能再猜了,就算你通過我的報數,知道我放了幾顆糖,你也必須避開正確的總數,猜一個錯的?”


    “是,除非你錯了。”米萊狄雙手插在兜裏,神色輕鬆地說。


    “我已經明明白白看見了,怎麽可能錯?”中年大叔皺起眉頭,說:“我們盒內一共有四顆糖。”


    “確定嗎?”米萊狄再三確認幾次,見他始終不改口,笑道:“那麽我要換糖數了。”


    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米萊狄身上。她再次將一隻手伸進盒內,另一隻手同樣擋在盒外,過了一會兒才說:“好了,再來照吧。”


    這一次,半空中清清楚楚顯示出了四顆糖。


    明明讀取圖像時一切順利,可是米萊狄卻是一副成珠在握的神色。中年大叔看著她,也生出了遲疑,慢慢說:“你……你多放了一顆,加上我的,現在一共有五顆糖。”


    “你確定嗎?你的機關犯錯了。”米萊狄十分為他擔心似的,晃了晃紙盒裏的糖,說:“這種新機關很貴吧?真要送給我?你再考慮考慮。”


    “你想讓我對自己產生懷疑,自己犯錯?”中年大叔額上泛著汗光,咬牙說:“五顆!我相信影現機關,肯定沒錯。”


    “看來我今天要拿機關迴家了。”米萊狄搖著頭說。


    台下人群已經按捺不住了,紛紛要她趕緊打開盒子;中途才來的人,也忙著向其他人打聽怎麽迴事。這一團喧鬧逐漸蔓延到了街上,引得遠處走來的幾個少年也停下腳,站在人群外,遠遠盯著推介會的展台。


    米萊狄一抬頭,恰好與那幾人目光對上了。


    她麵色不動,轉頭看著中年大叔,說:“可我猜總共有六顆。”


    台下人可能都沒想到,自己今天會如此關注幾顆柿糖——在兩隻紙盒離開桌麵時,眾人靜了兩秒,喧嘩聲才轟然而起;前排觀眾迴頭喊道:“六顆,真的是六顆誒!”


    一共六顆柿糖,五顆在米萊狄盒子下,橘紅糖色微微洇開在桌布上。


    “我贏了。”米萊狄再次笑了起來。


    “怎麽可能?”中年大叔這一驚非同小可,對助手問道:“是不是你剛才沒操作好?”


    “沒、沒有啊,”助手也慌了,說:“我把每個角落都照到了,也保持了正確距離……你看見了的呀!”


    “別怪他。”米萊狄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遠處那幾個少年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她身上。“他做得很好,大叔沒騙人,影現機關也果然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機關……其實是我動了一個手腳。”


    “什麽手腳?”中年大叔一怔。


    “在我們開始玩變數遊戲時,大叔你就不會贏啦。”她笑著說,“我之所以又換糖,又要你猜兩次,除了要知道你放了幾顆,更重要的是,我在爭取時間。”


    她指著桌上其中一顆糖,說:“你看,它的糖色是不是洇開了?”


    中年大叔點點頭。


    “當我反複問你確不確定的時候,我把手插在兜裏,一直攥著它。”


    米萊狄翻開盒子,指著盒壁內側一點橘紅,說:“夏天裏人體溫會升高,我把柿糖攥在手心裏一陣之後,它就會漸漸化開一點,變得黏黏的。當我換糖數時,我在桌上放下了另一顆糖,卻趁勢將化開的糖粘在了盒壁上。我盒外的手不是為了要擋住觀眾視線,而是為了能夠在我粘住糖的時候,固定住盒子的位置,免得它被我推開。”


    中年大叔睜圓了眼睛。


    “當你確認我盒內有四顆糖後,我讓你重新考慮,趁機搖了搖盒子,讓它掉了下來。”米萊狄看出了他未出口的疑惑,解釋道:“因為是你助手買的糖,所以你毫沒懷疑吧?不過那家零食店裏能一顆一顆散賣的,隻有這種對我而言很方便的柿糖。”


    中年大叔明白了。“所以你才特地囑咐隻要十顆……給他的錢也是算好了的吧。”


    “對,不好意思,這是我一個海都人欺負外地人了。”米萊狄笑著說,“再加上我注意到了影現機關的運行規律,每一次運行時,它都必須將底部對準屏障。之前照那一位大哥胸口的紋身時,你的助手還不得不將它翻了過來……也就是說,用於探測的光線隻能以垂直的角度,檢測到屏障後的物品。


    “當你映照出桌下的酒瓶時,我就在想,明明機關轉的圈子很大,為什麽桌腿沒有也一起出現呢?那是因為隻有處於光束末端的物品才會被‘看見’,與光線本身平行的東西,不會出現在影像裏……所以,粘在盒壁上的柿糖才躲過了機關。”


    “你的觀察很仔細,而且還能馬上利用這個盲點……”中年大叔感歎道,“是我小瞧你了。”


    米萊狄轉過身,麵對台下觀眾揚聲說:“我是動了手腳不假,但是第一,影現機關確實效果出色;二,正因為它是少見的好東西,哪怕是作為高塔家族人的我,也會不惜做些小動作,想要把它贏到手。”


    剛提出玩遊戲時,她的“小動作”就開始了。為了不給中年大叔生疑反對的機會,她問的不是“我們可不可以玩個遊戲”,而是“長安人玩過變數嗎”;借著迴答與解釋的機會,“玩遊戲”的前提就被默認了下來。


    “高塔啊,”台下有人喃喃說道,“那不是‘海浪協奏曲’成員家族之一嗎?”


    “那是什麽?”年輕助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板。


    “海都是由數個家族一起議事理政的,這種機製就叫海浪……誒呀現在也不是說的時候。”中年大叔對助手的耐心比對顧客的少。


    米萊狄笑著對他說:“我屬於勝之不武,究竟送不送我這一個機關,是大叔你的決定。”


    他猶豫一會,終於抱起桌上的影現機關,走近米萊狄。


    “我願賭服輸,”他將機關放在米萊狄的雙手裏,歎息著說:“畢竟遊戲規則是要看盒內一共有幾顆糖……你雖然動了手腳,糖卻確實在盒內。是我們被盲點蒙蔽,沒有查看盒子內壁。你贏了,這一部機關,理所當然應該給你。”


    台下眾人都沒想到,今天不僅看了新機關術的推介,還看了一場有意思的打賭,紛紛笑著叫嚷起來,還有人鼓起了掌。


    插曲之後,推介會的下一步也展開了。有人下了買機關的訂單,有人報名要學習影現術……在忙忙活活的嘈雜中,米萊狄十分禮貌地向長安二人道了謝。


    離開展台時,她懷中是一部方方正正的機關,和一顆砰砰亂跳的心髒。


    她還不敢相信自己真成功了,她終於有了第一部機關,還是這麽新奇的門類!


    當米萊狄走上街道時,那三個一直遠遠看著展台的少年也跟了過來。他們的腳步像一股涼風,吹冷了她的目光。


    “想不到啊,”為首少年踱步走來,盯了她懷中機關幾眼,說:“我還能看見這麽丟人的場麵。”


    “怎麽,你一般不照鏡子?”米萊狄溫柔地問道。


    為首少年一愣,反應過來時,臉上雀斑都漲紅了。


    “你為了區區一個小機關,又使手段,又幫人宣傳,用盡心思還不夠,你還拿我們高塔家族的名字,給那機關術背書?你以為你最後那點暗示,別人看不出來嗎?”


    米萊狄眼睛隻肯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與機關,好像他的臉叫她看不下去似的。她很清楚,自己擺出這種十分清高傲慢的模樣時,特別氣人。


    “說起來,你我也是表親……”她慢慢說道,“對骨氣的見解卻真是不一樣。我接受外人的挑戰,從別人手裏賺機關,你們卻連散步都不敢離家族太遠,生怕族長家一叫,你們不能馬上撲到人家腳底下去。”


    “你以為女孩隨便說話就不會挨教訓了?”另一個年輕人陰沉沉地說。


    為首的忍住怒意,冷笑了一聲:“明明家裏隻是個清汙的,還一副眼高於頂的態度,怪不得沒人喜歡你。怎麽,今天你也不去清汙嗎,又是隻讓你媽去啊?”


    這話猝不及防地紮了米萊狄一下,叫她小腹一陣翻攪——他們太清楚自己的痛腳在哪兒。她立刻說:“巧了,我正要去晶化汙染區。既然幾位表兄弟談興這麽好,不妨一起去?”


    “你做夢呢,”為首的少年一轉身,仿佛她已經變成了一塊結晶汙染似的。“我們與你可不是同一類人,不是同一種命。”


    他們走了,米萊狄卻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剛才初獲機關時的喜悅,幾乎全消散了。那幾個族兄弟的態度,她並不在乎;然而熟悉的內疚與憂慮,再次像無數蟲蟻一樣爬在胸口裏。米萊狄下了決心,轉身快步走向了最近的機關車車站——她想去看一眼媽媽,也讓媽媽看一眼自己和新得的機關。


    沒有任何一種交通工具,會將人筆直地帶入晶化汙染區。


    想要進入這一圈從海水中時斷時現、包圍著海都外緣的結晶汙染地帶,必須要在離結晶汙染最近的貧民區下車,再一步步穿過髒汙與混亂。


    因此貧民區裏討生活的人,常常會染上結晶病:一種能將血肉化作硬質藍晶,使人失去感知,失去肢體控製的病——往往他們一抬手、一轉頭,就會露出身上淡藍色的堅硬結晶;結晶取代了他們幹燥粗糙的皮膚,閃爍著美而冷漠的光。


    一旦開始,什麽也無法阻擋結晶化的蔓延了,隻能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變成從人沉淪為物,最終變成與地板、陶瓶或石磚沒有不同的物質。


    在生命的結尾,被搬去海邊時,從他們身上磕碰掉落的細碎結晶,曾是他們血肉的一部分,今後將被踩在行人的鞋底下,咯吱作響。


    過度濫用能源的海都,在要求人類付出代價的時候,是無聲而堅定的。


    不僅僅是人;離海都稍遠的海域中,死亡前試圖逃離結晶冰山、掙紮著躍入高空的巨魚與海獸,也在體內結晶蔓延之下,凝固成了生命最後一刻的形態,仿佛浮在天海之間,觸目驚心的巨型雕塑。


    隻是對於毋需擔心染病的外地遊客來說,佇立於波蕩海浪之上的各色海獸結晶與淡藍色冰山,是難以想象,也難以一見的異景——此刻頭上高空裏,觀光的飛行機關正緩緩劃過藍天。


    米萊狄走在山丘一般連綿起伏的結晶之間,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試圖侵透自己的皮膚。


    媽媽每日都像自己此刻一樣,走在大塊淡藍色結晶之間的人工小道上,唿吸著漂浮著淡淡焦灼味的空氣。或許媽媽也深深意識到了,人類肌膚原來是如此脆弱的一層屏障……不知道哪一日,從海水裏浮現出的結晶,就會從自己身上漸漸伸展出來。


    按理來說,清汙本來是她們母女二人都必須參與的工作。


    不,按理來說,清汙本來是族長家的工作——這是他們拿到族長之位、議政權,以及商業經營權附帶的條件。隻不過從米萊狄記事起,族長就把清汙工作按人頭分配給了高塔底層家庭;不是雇傭,是分配,因為他們不能拒絕。


    而所謂清汙,就是將攀附凝結在海都周圍的結晶,一點點敲打擊碎,讓它們沉入海裏,被能夠滌蕩一切的海浪遠遠洗走。


    人活在世上的日子,就這樣用鑿子一下一下地敲碎了。


    米萊狄停下腳,看著遠方人工小道上那個身影,甚至感覺那好像不是她媽媽。


    她印象中的媽媽,是充滿血肉活氣、喜怒靈動的。伊丹在家裏一刻也閑不下來,總能找出百八十件事來忙活;哪怕在汙染嚴重、環境高度人工化的海都裏,她也想方設法弄到了一盆拇指大的小美人蕨,將它養得潤綠可愛,擺在米萊狄的床頭櫃上。


    在海都,鮮活的動植物都是珍貴物事;伊丹想將它養大了,以後賣掉補充米萊狄進修的學費。


    她說,想讓米萊狄看見不同的世界。


    她說,米萊狄的未來是波瀾壯闊、生機蓬勃的天空大海,不該將注意力放在區區清汙小事上。


    記憶中的那個伊丹,從未像遠處的這個伊丹一樣,麵色麻木、無動於衷;她的鑿子,她身邊的清汙機關,都比她有活氣得多了。


    “媽?”米萊狄走近時,懷著自己也不明白的顫栗感,小聲叫了一句。


    這一聲,好像將生命重新注入了那個人型機關——她猛一轉身,目光剛落在女兒身上,麵上登時泛起活泛鮮亮的神色,變成了米萊狄熟悉的媽媽。


    “你來這做什麽?”伊丹看見女兒又高興,又忍不住生氣,將鑿子往腳邊一扔,幾步走過來:“我不是說了嗎,無論如何你都不許靠近汙染區!”


    說著,她忽然憂慮起來:“家裏出事了?”


    “誒,什麽壞事也沒有,倒是有個好事。”米萊狄在媽媽麵前一口氣小了十歲,將懷中機關遞給她,笑著說:“你看,這是我今天贏來的。我終於有自己的機關了,我想馬上給你看看……再說,我偶爾也想幫你一點忙。”


    “真的?贏來的?那是怎麽迴事?”


    伊丹撫摸著那個方方正正的機關,那雙與米萊狄一模一樣的透綠眼睛,此時被強烈陽光映得近乎透明,亮著不敢置信的清亮光芒。


    但她可不是輕易就能被轉移注意力的人。伊丹將機關重新往米萊狄懷中一塞,說:“我現在不聽,晚上再告訴我。我說過你不許來,居然還敢來,看我迴家怎麽教訓你。清汙不是你的事,你趕緊給我滾迴去。”


    她臉色板得再嚴整,眼裏笑意也掩不住。米萊狄往她胳膊上一倒,細著嗓子說:“就不滾。”


    “快迴去!”伊丹豎起眉毛,剛才假裝出來的怒氣,漸漸有點兒真實了。“你沒吃抗結晶藥,自己不知道嗎?你碰了結晶,受感染怎麽辦?”


    見米萊狄一時找不到話說,她又放緩聲氣安慰道:“我不都吃藥了麽?我跟你分析過多少次了,你若是來幫忙,我們一人一份藥,兩人都不安全。你不來,我吃兩人份的抗結晶藥,我就安全多了。挺聰明的孩子,這個帳不會算嗎?”


    ……抗結晶藥。


    米萊狄有多反感族長,就有多感激族長。


    這聽起來好像沒道理,她也很不願意因為一點小恩惠就動搖;可既然清汙的工作是無法改變的現實,那麽幸好媽媽不必毫無防護地暴露在結晶麵前——對吧?至少,族長提供的抗結晶藥保護了伊丹,至少族長沒有完全放棄自己的責任,為她們的二人之家提供了一點安全與慰藉。


    這也是為什麽她總是不配合族長家的命令,不願參與族中事務,卻從不公開反對族長威望的原因。


    “什麽藥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效果……高塔家族人裏,也不是沒有染上結晶病的人啊。你最近不是常常犯咳嗽,老喘氣麽?”米萊狄小聲分辯道,“如果我們輪流來清汙,清汙的人吃兩份藥,這樣每個人的風險又低了一半……”


    “概率還是我教你的,我能不知道嗎?”伊丹佯怒道,“但是你忘了,藥需要有一個持續在人體內積累的長期過程,吃一天斷一天可不行。你看,其他負責清汙的人中,有不少都是兩三年就得病了的,我至今清汙了四年,身上哪兒結晶了?連頭發指甲都是好好的。咳嗽是我嗓子癢,跟結晶病沒關係。”


    這倒是。


    米萊狄知道自己說不過她媽,東拉西扯一會兒,被伊丹掐著後脖子給推上了人工小道。“快迴去,我今晚要吃魚羹。”


    比起來時,米萊狄稍稍安心了。


    敲擊結晶是個體力活,所以媽媽的唿吸聲聽起來比往常粗淺費力一些;除此之外,伊丹仍舊與平常一樣,肌膚頭發都十分健康潤澤。能親眼看見這樣的媽媽,她心裏就安定多了。


    人體跌撞在地麵時發出的沉重悶響,是在米萊狄走出十幾米的時候傳來的。


    起初,她沒有意識到那道隱約悶響意味著什麽。她隻是在不明的、隱隱的驚懼中停下腳步,因為鑿子一下下砸在結晶上的聲音停了。


    米萊狄轉過身時,機關掉在了地上。


    她一輩子也沒有跑得這麽快過。


    伊丹麵色鐵青地倒在小道上,一動不動;她的胳膊伸在身前,好像還打算招唿女兒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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