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齡齡和小琴並未被關押在同一間牢房裏,小琴在她隔壁牢房,此時縮在距離她最遠的角落裏。


    在衙役出聲那一瞬間,餘齡齡已經走到鐵門前,她的手腳皆被束著手銬、腳鐐,目光在瞥見那抹刺眼且豔麗的紅緋色時,整個人撲到欄杆上。


    她嘶啞著嗓音質問:“你來做什麽?”


    尚聽禮神色冷靜地打量她。


    不見往日光彩,一身囚服已經灰撲撲,滿頭青絲亂蓬蓬的耷拉著,少許蓋住兩頰。她嘴角凝幹了血跡,抓著欄杆的一雙手紅腫不堪,想必受過拶刑。髒亂頹敗之下,唯有一雙眼睛尚且清明。


    餘齡齡盯著尚聽禮的目光說不上複雜,嫉妒使然,恨意無邊。


    “來看看你。”


    餘齡齡聞言笑得譏諷。


    尚聽禮也笑著道:“說笑了,自然是來看你笑話的。”


    “……”


    餘齡齡那抹諷笑便僵住。


    她就知道,這賤人果然是來看她笑話的!


    “你是不是很得意?”餘齡齡死死瞪著她。


    尚聽禮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微微笑著,麵色顯得平和,“說真的,我沒想過齡齡表姐你竟然願意鋌而走險。可惜你賭錯了。”


    餘齡齡臉色立變:“你什麽意思?”


    尚聽禮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很難理解嗎?”


    餘齡齡氣得牙齒打顫:“是你對不對?是你在背後誣告我!”


    尚聽禮歪了歪腦袋:“真的是誣告嗎?”


    餘齡齡沉默著,咬牙切齒不停。


    她的計劃本該是萬無一失的。梁祌曆來嗜酒如命,恰逢大喜日子,他絕對要喝個暢快淋漓,正好給了她機會。


    她可是梁祌的新婚妻子啊,哪怕真有神醫能將梁祌的死因看破,誰又會懷疑到她身上來呢?


    事實證明,她本是賭對了的,至少看過梁祌的大夫皆得出同一個結論——梁祌乃是酒後猝死。


    沒有草烏的事情,自然也沒有她餘齡齡的事。


    她本以為就此瞞天過海,不想才過一個多時辰,梁偉峰竟然無憑無證便將她押往大理寺。


    她打好了咬死不認的念頭,小琴那賤丫頭卻一股腦把她賣了個一幹二淨。她仍不想認罪,也被屈打成招。


    若非她爹願意保她一命,她已經為梁祌償命了。


    餘齡齡千算萬算,算漏了個尚聽禮,她恨得恨不能將眼前之人殺了以泄憤。


    突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麽,她指著小琴的方向,猛地吼道:“她是你的人是不是?”


    餘齡齡淒厲一笑。


    “她竟是你的人!尚聽禮啊尚聽禮,枉我真把你當個一無所有的孤女看待!我鬥得過餘蘭兮,卻鬥不過你,哈哈哈——”


    尚聽禮靜靜看著她抓狂。


    “賤人!”


    “都是賤人!”


    餘齡齡抓著欄杆緩緩蹲下了身子,罵著罵著,低低啜泣起來。


    尚聽禮居高臨下,淡道:“你錯了。”


    餘齡齡哭聲停頓少頃。


    尚聽禮道:“她不是我的人,我也從未想和你鬥過。”


    餘齡齡一怔。


    “我初來義忠侯府時,是帶著滿腔真心進門的。是你們一家子教會了我,不是有血緣關係便是親戚。”


    尚聽禮語氣不喜不怒,臉色也冷淡,仿佛在說的是無關之人。


    她問:“你知道我是怎麽知道你是如何毒殺梁祌的嗎?”


    餘齡齡呆呆地望著她。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是怎麽曉得這件隱秘之事的。


    餘齡齡確保自己萬無一失的,既然小琴不是尚聽禮的人,便不可能在她得手之前出賣她。迴春醫館的夥計更不能知道什麽,草烏尋常無毒,隻輔以烈酒才會令人猝死,她隻購買了草烏,誰能斷定她就是要謀害旁人性命?


    這種情況下,尚聽禮到底是如何得知真相的?


    餘齡齡忽覺自己對這位表妹的認知,僅是冰山一角。


    “是湊巧。”尚聽禮說道。


    餘齡齡不可置信:“湊巧?”


    尚聽禮頷首。


    的確是湊巧。上輩子,餘齡齡並未在新婚夜謀殺親夫,而是在新婚一個月後,再也忍受不住梁祌對她的折磨,她才一怒之下,設計讓梁祌不知不覺地死去。彼時,餘齡齡所用的方法與這一世無異,皆是用草烏害之。


    她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餘齡齡當時乃是親自進的迴春醫館。


    她在餘齡齡從迴春醫館出來後,遂走了進去,以一個銀錠子買了夥計一條消息——餘齡齡買的是草烏。


    她那時並未發現任何不對,直到梁祌次日便酒後猝死,才聯想到的種種可能,遂去了另一家醫館詢問草烏的藥性,得知暴飲酒後不得食之草烏,否則十有八九得把命留下。


    這也不能讓她斷定餘齡齡下了毒手,是偶然一次宴會中,她在主人家的假山之後,撞破了餘齡齡和梁詠的苟且之事。在梁詠走後,她聽得餘齡齡跟身邊丫鬟埋怨。


    ——“我如今才知這梁詠是個衣冠禽獸,竟連弟妹都不放過!早知如此,我何必將梁祌弄死?”


    她才知曉,原來她曾猜到了真相。


    是以這輩子,她不僅送了那樣的添妝禮給餘齡齡,還特意吩咐了甘棠守在了迴春醫館門口,就等著餘齡齡有所動作。在她看來,餘齡齡並不比餘蘭兮聰明多少,如今一瞧,果真不失她所望。


    不過尚聽禮並不願意將這些說與餘齡齡聽,隻道:“我本不欲與你有何瓜葛,你曾對我落井下石,我還你見死不救,我們本該兩清。”


    她話音一轉:“可是你怎麽偏偏就要惹我生氣呢?我們各過各的,互不打擾,這不好嗎?”


    明明她麵色平淡,語氣也不算冰冷,餘齡齡卻莫名打了個冷顫。


    尚聽禮俯下身來,蹲到她跟前,彎了彎唇:“不過表姐啊,落井下石一事,確實令人心情舒暢。”


    餘齡齡鐵青著臉色:“果然是你——”


    她憤怒不已,伸手想要去抓尚聽禮的臉,可欄杆攔著她,手銬束著她,她根本連尚聽禮的衣角都碰不到。


    尚聽禮動也沒動一下,氣定神閑道:“你的餘生就在這邋裏邋遢、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吧,而我的日子隻會越過越好。”


    “你住嘴——”


    餘齡齡抓著腦袋尖叫:“我爹會救我出去的!我一定會離開這個鬼地方!”


    “哦,對了。”


    尚聽禮打了個響指,“表姐倒是提醒了我。”


    餘齡齡嘴角囁嚅著。


    尚聽禮道:“舅舅既然能夠讓你嫁給梁祌,你覺得你在他心裏能有多少份量呢?不必多做無謂的掙紮了,齡齡表姐啊——”


    她搖了搖頭。


    “你就認命吧。”尚聽禮輕聲似歎息道。


    隨即起身,瀟灑地轉身離去,再不迴頭瞧上一眼。


    隻留下餘齡齡抱著腦袋,一個勁在那裏嘶吼著“不可能”三個字,不知是告慰自己,還是在期待著什麽。


    尚聽禮出了地牢,辰時的陽光撒下一縷溫暖,清風微漾,吹走地牢裏散不去的腐味。


    餘齡齡新婚夜謀殺親夫一事已然鬧開,縱使餘敬再如何力保,餘齡齡在地牢裏的未來也不會如何好過。


    像是梁偉峰那樣的人,許是會趁著夜黑風高,輕飄飄來一句“匪人月夜闖地牢,誤殺餘二小姐”,這也並非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兩個丫鬟見到她出來,便忙往她身邊靠。


    尚聽禮揚了揚嘴角:“走吧。”


    不管之後會發生何事,可都與她無關。


    有人自作自受,並不值得同情。


    ……


    風汀樓,二樓某一雅間。


    “看來星臣對老四的事情知之頗多啊,上迴才說老四與太仆寺卿白家聯合,今日又說義忠侯和宣武將軍乃是老四的人。”


    柯鈺歎服道:“星臣非同凡響。”


    “雲宴兄誇過了。”柯信並不居功。


    他給自己斟了杯茶來飲,待茶水落肚,說道:“聽說義忠侯向來疼愛女兒,卻又樂意將二女兒許配給梁家二子,這極是容易引人遐想。”


    柯信笑了笑:“順藤摸瓜之法,當不得雲宴兄誇讚。”


    他既不能說是偷聽小妻子心聲得來的靈感,又要謙虛。


    欸,做人好難。


    柯鈺搖了搖頭,看著他道:“如今已得知,餘敬乃是老四的人,你是如何想的?”


    柯信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便問道:“什麽如何想?”


    “你的世子妃,弟妹是餘敬的外甥女吧?你如今亦是他的外甥女婿。”


    柯鈺點到即止。


    柯信想了想,當即便道:“餘敬是餘敬,我是我。”


    “好。”


    柯鈺朝他舉了舉茶杯,“為兄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雲宴兄客氣。”


    柯信與他碰了一杯。


    ……


    尚聽禮才從大理寺迴到府上,便被文嬤嬤請去了榮華堂,她便知曉,文惠也得了餘齡齡入獄的消息,並且知曉她去了大理寺。


    尚聽禮踏進榮華堂的堂屋,恭恭敬敬乖乖巧巧地給文惠請安。


    “給母妃請安。”


    文惠親自將她扶起來,“好孩子快快起來,無需多禮。同母妃相處,緣故如此客氣?”


    尚聽禮俏皮一笑。


    文惠道:“你那二表姐真謀殺親夫啦?”


    尚聽禮點了點頭,如實相告:“大理寺出的結果,齡齡表姐確實毒殺了表姐夫。”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舅舅力保表姐,如今表姐在大牢裏度日。”


    文惠拉著她到一邊坐下,目光在她麵上遊移,最後盯著她的眼睛,認真道:“阿禮呀,你現在同母妃認真敞開了說,你與你舅家的關係到底如何?”


    尚聽禮一時有些沉默。


    她大致猜到了文惠的意思。


    【在母妃眼裏,我可是個十足十的乖巧好孩子。若是我說,我不喜歡舅舅,不喜歡舅母,不喜歡舅家的任何人,母妃會不會以為我是個冷情冷血之人?】


    【畢竟在外頭所有人的眼裏,我乃是寄宿在舅家生活了五六年的姑娘,於情於理都不該做出那般白眼狼的行為。】


    【可是讓我睜著眼睛說瞎話,非要我說我與舅家關係好得很。我不僅嫌惡心,我還想吐。】


    在她緘默著不知如何開口時,文惠心裏有數了,溫和的對她笑道:“咱們阿禮不用擔心什麽,隻需要實話實說便是。”


    尚聽禮動了動眼睛。


    又聽文惠說道:“母妃便同阿禮實話說了,我其實並不喜你那舅家。”


    尚聽禮驚訝,微微睜眼。


    “你還不知道吧?”


    文惠說道:“當初星臣與你大表姐的婚事,不是我替他定下的。這樁婚約,我事先並不知情。”


    【啊?還有這麽一樁事情嗎?沒聽說過啊……】


    尚聽禮麵上認真傾聽,心下卻是震驚不已,她沒想過,當初柯信與餘蘭兮的婚約,王妃竟是不知情的。


    【可是怎麽會呢?】


    文惠慢慢說來:“你舅舅曾救過王爺一命,王爺原本是怎麽想的,這誰也不知曉。隻知道,去年你舅舅突然挾恩圖報,竟是要讓星臣與你大表姐定下婚事。”


    說到此處,文惠無聲地歎了口氣,都是造孽啊。


    她又繼續往下說道:“過程如何不清楚,總之結果便是如你舅舅所願。他們兩個大老爺們私下交換了兩家的信物,將星臣與你大表姐的婚事敲定了,王爺才將此事告知於我。”


    “星臣再不願意,竟是沒得挽迴餘地了。”


    尚聽禮聽得怔怔。


    【原來還有這麽一迴事,難怪啊……】


    【難怪上輩子,柯星臣那麽厭惡餘蘭兮,不僅迴門沒有陪同,更是冷臉以對。】


    文惠沒有上輩子的記憶,這些她都不在乎,她隻在乎眼前的切切實實的兒媳婦。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尚聽禮的發頂,柔聲道:“不過如今想想,那也不全然是壞事,若是沒有當初那麽一出,又怎會有太後的懿旨賜婚?我們仁親王府又如何能得阿禮這樣頂好的世子妃?”


    文惠雙手合十,心裏默念著“阿彌陀佛”。


    尚聽禮隻能微笑以對,眼眶卻有些酸澀。


    【如果非要歸根究底,能有現在的情況,其實還是挺難過的,其間不知染了誰人的血水。】


    文惠聽得張了張嘴,卻是啞口無言。


    上輩子,是慘烈的。


    她的大兒子死於車裂,女兒慘死異鄉,小兒子生受杖斃,而她自己也死於陰私計謀。


    文惠看了看尚聽禮,目露淒淒。


    那她的兒媳呢?


    因何故去,才能得以重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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