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凝滯了一瞬,楚王驚道:“你說什麽?”

    跑來報信的小太監吞咽了一下口水:“是……是荷花池裏那人,似乎正是燕家的小公子?”

    燕銘?!

    還沒等眾人迴過神,燕家人已拔腿跑向太學苑的荷花池。

    少年們麵麵相覷的看了一眼,也紛紛提步跟上。

    宮中遍種荷花,這片荷花池算是金水河畔的分支,又地處太學宮苑中,平日很少有人來,風姿綽約的荷花迎日頭招展,開出一池旖旎。

    燕銘的屍身是從這片荷花池下撈出的。

    有人見勢頭不對,早就飛奔向燕府報告了此消息。

    淤泥深厚,方打撈上的少年周身都沾了汙泥,勉強辨認出穿的確是一襲太學宮服,頭臉也滿是血跡髒汙,雙目猶在圓睜著,定是死前極為痛苦。

    絲毫看不出平常養尊處優的模樣了。

    議論紛紛的少年一時都不由噤聲,隻有盛夏的蟬鳴如漣漪般陣陣蕩漾。

    “燕銘!”嘶啞的呐喊響起,是燕平榮兇神惡煞的跑了進來。

    他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屍身,強忍悲痛的抱在懷裏,望著站在一側的太學少年們,橫肉猙獰的抖動:“是誰!是誰殺了我的兒子!”

    燕平榮也是在戰場廝殺的人,暴怒悲憤之下一臉亡命之徒的惡相,太學的人小心翼翼的站在原地,連大氣都不敢喘。

    前幾日燕銘因為蕭棣之事害的燕家失了聖寵,燕平榮看到兒子就心煩,可如今看到兒子這般淒慘模樣,心裏登時繃不住了。

    燕銘白日還一個齊齊整整的大活人來宮學上課,幾天之內竟被沉屍在太學荷塘!

    燕銘的死定然和太學!和眼前這些人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燕平榮一把攥住太學首領的衣領:“說!我兒子究竟是怎麽死的?”

    首領是個清正的文官,還沒從震驚中迴過神,顫抖道:“這……老夫不知啊,貴公子沒來赴考,老夫一直以為小公子是在家中另有要事,誰知,誰知……唉……”

    楚王愣愣的看著燕銘的屍身,忍不住渾身顫抖。

    他沒上過戰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前幾日還和自己嬉笑怒罵的人,轉眼間竟……

    一定是蕭棣……一定是他……

    此時燕平榮鬆了手,兇巴巴扔下那文官,

    一雙要殺人的眸子沉沉掃過眼前這些學生。

    忽然,他眸光一縮。

    太學人群裏站著的少年高大冷峻,此時正漠然眯眸望著搖曳的荷花池。

    正是蕭棣。

    燕平榮心跳驀然加快,不由分說的顫著手指向蕭棣:“他怎麽會在此地?”

    太學裏分明沒有這崽子的姓名!

    未等師傅出麵,站在蕭棣身側額謝清辭已冷冷開口;“他是本王帶進來的人,燕大人是在質問本王麽?”

    燕平榮一滯。

    如今謝清辭已封了王,論身份爵位皆在自己之上,他隻得冷道:“臣怎麽敢審問殿下,隻是我兒來宮中求學,絕不能不清不白的送了命!還煩請殿下告訴臣,蕭棣是如何進太學的,燕銘失蹤的當日又在何處!”

    謝清辭方看到燕平榮撫屍悲慟的模樣,心裏還有幾分動容,如今看到他氣勢洶洶的逼問蕭棣,反而冷笑道:“燕銘的死因尚懸而未決,燕大人此時就來過問本王的私人,難道是已經認準了貴公子的死和本王有關嗎?”

    燕平榮咬牙切齒,登時說不出話。

    他手中並無任何證據指向蕭棣,但方才看到蕭棣的時刻,燕平榮幾乎已確定了殺戮兒子的兇手定是此人。

    他能察覺蕭棣可以隱藏的血腥之氣,他多年上戰場的本能不會欺騙他。

    可現在人命案出在宮裏,蕭棣又搖身一變成了皇子的人,若想為兒子報仇,的確要……講證據。

    “殿下不願配合燕某也無妨。”燕平榮冷冷笑道:“此事臣已著人去稟告陛下,相信陛下自然會有決斷!”

    聽到驚動了聖上,周圍的學生都開始驚慌的竊竊私語。

    蕭棣波瀾不驚的站在人群中,視線緩緩掠過已辯不出麵目的屍身。

    陛下來又怎樣,太學的太傅們才不會把這盆髒水扣在自己頭上,定然會咬定此事和太學眾人無關。

    身在太學,便是他殺人最好的庇護。

    沒過多久,已有小太監通傳陛下已至。

    皇帝是剛聽說燕家的公子死在了太學荷花池,太學是皇子念書的宮廷重地,重臣親眷把自家骨肉送進來,若是皇家連這些人的安危都保證不了,他的臉麵何在?

    皇帝已暗下決心要查出真相,沉沉的掃過眾人,目光鎖定在了太學的太傅身上:“在太學中竟鬧出這番醜事,這案子是太學的,你倒說說

    該怎麽查!”

    那太傅已平靜下來,如蕭棣所料拱手道:“陛下,此事看似和太學關係密切,但兇手卻不一定出自太學,也許是有人……有人借太學之地殺人。”

    “一派胡言!”還沒等皇帝開口,燕平榮已經氣急敗壞的走上前吼道:“陛下,臣的兒子定然是蕭棣所害!此人本就不是太學生,卻偏偏出現在太學,且之前便和銘兒結下冤仇,陛下,請把此人交予臣,臣定能審出案子真相!”

    “陛下,當日臣在太學應試,雖中間出去了一趟但也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燕大人咬定是臣所為,是看輕自己的兒子覺得他可以被臣輕易殺死,還是說……臣已經有權勢到在宮中殺人都不必事必躬親的地步了呢!?”

    聽到事必躬親四個字,燕平榮臉色一變。

    能大膽放肆在宮中不動聲色殺他兒子的人,大約不必事必躬親……

    “燕大人所言未免可笑!”一人躍眾而出,冷冷開口道:“若是天下都像你這般斷案,那還要大理寺刑部做何事?”

    此人正是前幾日上兵法課的劉恢,他對皇帝拱了拱手道:“臣敢擔保,此事定然和蕭棣無關。”

    皇帝望向他:“哦?怎麽說?”

    “燕銘被害當日,太學正在考試,除了燕銘未到,其餘人都在內堂答卷。”劉恢道:“這場考試內有師傅,外有守衛,這些學子還要在極短的時辰內答題,試問燕大人,難道這些十幾歲的少年在全心備考的時候,難道還能順手除掉貴公子?”

    燕平榮一時語塞。

    若是兒子真的被這些少年在答題的空隙順手解決了……他這個大將軍的臉麵還真是被摔在地上了……

    此時,仵作已驗視了屍身,但也隻是遺憾的搖了搖頭。

    他看出燕銘的致命傷是被人所擊,但屍身在水中泡了兩日,所有的痕跡都被湖水衝刷。

    要通過傷痕找到行兇之人,實在難於登天。

    燕平榮強忍悲憤,腦海中卻不住眾人所說的話,他兒子的死定然和太學扯不開關係,既然這些人都在考試分不開身,難道就不能派遣手下去行事麽……

    “也許真的是……是考試那時候殺的人呢……”太學的少年中,忽然有一個顫著聲音站出來:“我當時從考舍裏出來,恰……恰看到蕭棣,我看蕭棣抱著荷花從湖畔的方向走過來,想來當日定然去過荷花池……”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再次集中

    在蕭棣身上。

    “考試那日麽?臣做題疲憊出來散心片刻,路過時看荷花開著好,隨手采摘了幾朵便趕迴考舍了。”蕭棣望向皇帝,語氣裏總有幾分懶洋洋的意味:“並未在當日看到燕家公子。”

    “再說臣若是真的殺了人,又豈會摘荷賞花……”

    此事一出,眾人反而愈發覺得,不會是蕭棣所為。

    殺人拋/屍於池後,還能把玩欣賞池中的荷花?!

    是有多瘋魔才能幹出此等事啊!

    蕭棣淡淡垂下眼眸。

    他做事向來不會等到天衣無縫之時,而是寧可在利益最高點冒險。

    而趁考試和楚燕決裂環環相扣,他能借此時機將自己的嫌疑降到最低,還能順利將禍水東引到楚王身上。

    那日太學考試清場,荷花池毫無人煙,就算被看見了也是匆匆一瞥,燕銘身上的痕跡也被水流衝淡掩蓋。

    找不到證據,燕家就算再懷疑他又能如何?隻能是把不爽吞在肚子裏,想殺他卻又幹不掉他。

    “一派胡言!”燕平榮不再說什麽,楚王卻臉色煞白的撲倒跪下,顫聲開了口:“父皇!父皇,已經有人看到蕭棣在當日到過荷花池!可見此人嫌疑甚大,此人……此人除掉燕銘後還摘花……他,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父皇切勿養虎為患……”

    他是真的怕了蕭棣,連尾音都是顫顫的。

    “父皇,是兒臣讓蕭棣去荷花池畔的。”相比於楚王的失神,謝清辭淡然的看了眼站在身側的蕭棣,開口時有幾分羞赫:“兒臣看荷花開得好,便囑蕭棣去摘幾個帶迴宮,卻沒曾想他恰好在那日考試出去散心時順手摘了兩朵迴來,當日,蕭棣把荷花給了兒臣,現下那荷花還在兒臣宮中養著……”

    謝清辭一番話,反而把蕭棣身上的嫌疑解釋清楚了。

    也是……

    若人真是蕭棣所殺,那他肯定連荷香都要掩蓋,怎麽會摘一捧荷花引人注目呢?

    批改蕭棣卷子的師傅也站出來道:“不知楚王為何這般咬準時蕭棣所為,蕭棣的考卷臣已閱過,才思敏捷甚是驚豔,考卷複雜定然是用了全部心力,又怎會有多餘的心思殺人呢?”

    當師傅的都有愛才之心,看到學生答題優秀,定然要在此時站出來保一下。

    “楚王殿下和燕公子素來交好,”蕭棣道:“乍聽此事驚慌失神也是難免的,臣無心無愧,殿下若不

    放心,可以親自徹查臣!”

    說罷,蕭棣不再開口,眯眸去看天邊層層飄散的雲。

    殺燕銘看似隨意,但時辰,地點包括榮公公,都是他事先想好的。

    隻有那把荷花,是他在當日臨時起意想送給謝清辭的,卻未想到,第一個站出來袒護他的也是謝清辭。

    太學內部毫無線索,燕平榮隻得把太學外的守衛,太監都叫進來。

    當日太學因為考試,全部戒備森嚴保持安靜,考試中途門外隻有幾個守衛在看守。

    那些守衛本是負責看有沒有學生中途進場的,並未留心周遭動靜,隻有一個侍衛猶豫道:“我在那日似乎看到一個小太監在附近打轉。”

    宮中,太監……

    事情陡然複雜起來,一時間忽然沒人敢答話。

    皇帝看向那人道:“可看清了大概麵容?”

    那人搖搖頭:“隻是離得遠,看不到小太監的模樣。隻能看到是太監服色。”

    燕平榮眯了眯眼眸,腦海中劃過的念頭愈發清晰,他卻沒再向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叫囂。

    他記得兒子前幾日對他說過,楚王在太學結交了不少年少誌士,對燕家甚是疏遠,燕銘因此事去找楚王理論,兩個人還鬧得不歡而散差點決裂……

    難道真的是……楚王下的手?

    事情逐漸撲朔迷離,一時半會兒也交代不清,皇帝吩咐將此事交由刑部去澄清,看了看一臉悲慟的燕平榮,心裏也極不是滋味。

    “平榮節哀,燕銘這孩子也是朕看著長大的,定會嚴令刑部查出兇手!”皇帝安撫了幾句,又將目光轉向跪在一旁發怔的楚王:“榮兒,你和燕銘素來交好,便替朕出麵,去燕府操持喪事吧。”

    楚王年紀還小,此時依然麵色慘白,呆呆跪在地上。

    前幾日還和他勾肩搭背活蹦亂跳的燕銘,轉眼被人沉屍荷塘……

    還神不知鬼不覺,挑了個眾人都望不到的時辰地方……

    他脊梁骨泛著寒意,已不願和燕家交往,但礙於聖旨還是喃喃道:“兒臣遵命。”

    謝清辭不由輕輕握緊手心。

    為有爵位的功勳之臣治喪,向來是皇帝或者太子親自出麵,可這次……父皇竟然把此事交給了楚王。

    謝清辭咬咬唇。

    就算楚王和燕銘交好,但這般朝野上下都能知曉之事,父

    皇怎能隨意交給旁人呢?

    如今哥哥已經位居東宮,但在朝堂中仍沒有什麽實際的權力,更為致命的是……誰都能看出皇帝對太子的冷淡疏遠。

    太子年紀也不小了,皇帝卻遲遲不提立太子妃之事,後宮現在由安貴妃做主,她自然不會上心太子的婚事。

    哥哥沒有父兄和外戚助力,在朝堂上愈發勢單力薄,等過些年楚王長成了,想必這局麵會更棘手……

    還有那些圓滑的臣子敏銳的察覺出皇帝對皇太子的不喜,心裏的各種念頭也正蠢蠢欲動。

    隻是謝華嚴威重冷漠,很有上位者的氣息,才暫時震懾了他們。

    但若是沒有皇帝的支持寵信,還不是搖搖欲墜?

    謝清辭沉了沉眼眸。

    本是開開心心散學,卻毫無準備的承受了兇殺案驚嚇,眾學子交頭接耳的悄聲議論,很快怏怏散去。

    蕭棣神色未變,依然跟在謝清辭身畔,亦步亦趨的走向流雲宮。

    宮廷朱色甬道深深,夕陽將墜,把二人的身影拖得修長。

    謝清辭沉默的走了半晌,倏然停下,轉頭望向蕭棣:“燕銘之事,是你做的,對嗎?”

    蕭棣抬眸。

    向來溫和的謝清辭麵色端肅,剔透的眼眸如薄冰般冷冷望著他,眼底……還有幾分探尋和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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