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蕭棣雖身在偏院,也能察覺出整個宅子都在天翻地覆的動靜。

    他窗旁的園子,已經被人仔仔細細查了好幾遍,灑掃院子的侍從來去幾遭,春草都被踩得蔫了下去。

    “能仔細些麽?”那人仰著頭,不屑的睨了剛走出院落的蕭棣一眼:“我們殿下要學騎馬,這條道也能用得到,你若是踩壞了,出差池能承擔得起?”

    這話無理又荒謬,蕭棣不由得皺皺眉。

    騎馬所遇的道路並不能預測,甚至有可能是崎嶇的戈壁山路。

    哪兒有人在專門修整好的地麵上練騎馬?

    這不是紙上談兵麽?

    況且學騎馬是很重要的事嗎?犯得著整個宅院的人都驚動,恨不能封路隻為了伺候那小殿下騎馬?

    蕭棣學騎射皆是在隴南摸爬滾打出來的,之後躍上馬背追擊敵人,也都是一瞬之事,

    從未想過騎個馬還要這些繁瑣無用的愚蠢講究。

    一想到此人就是自己日後名義上的主子,蕭棣薄唇冷冷的彎了一下。

    龐章走後,春柳也特意過來,向蕭棣提及此事。

    蕭棣依然露出很是感興趣的模樣。

    春柳望著他,忍不住提點道:“所以你也準備起來吧,這幾日多熟悉熟悉馬,再看看這本書。”

    說罷,把一本圖文並茂的小畫冊塞到蕭棣掌心。

    上頭是一些騎馬的基礎動作,每個動作都畫出了一個對應的小人。

    蕭棣隨手翻閱,在心底冷嗤一聲。

    “你要伺候我們殿下騎馬,要做到心裏有數。”春柳認真道:“要知道我們殿下曾經從馬背上摔下來,躺了整整三日才醒!”

    想著謝清辭細皮嫩肉的模樣,蕭棣不由得皺皺眉頭,躺了整整三日,那該有多疼啊。像謝清辭這般毫無自保能力之人,疼得狠了,就該有自知之明,不要再去碰駕馭不了的東西——

    蕭棣心裏這麽冷冰冰的想著,卻還是答應了一聲,重新撿起書。

    春柳又喋喋不休的囑咐道:“前幾日,我們殿下是如何護著你的你也知道,如今讓你伺候騎馬,你定然要上點心……”

    嘟嘟囔囔說了很多,才轉身離去。

    蕭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麵上浮出嘲諷的笑意。

    予他些許恩情,難道就想讓他當奴才去侍奉那病秧小殿下麽?

    妄想駕馭他的人,隻會日後摔得更慘。

    陽光甚好,蕭棣坐在蒲團上,倚著門廊抬起眼,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本小書上。

    他心念一動,沒忍住翻了翻,書裏講的依然是些最簡單的姿勢,比如怎麽去牽轡頭,怎麽減緩馬速等。

    蕭棣嘴角輕抽,又往後翻了一頁。

    他的本事都是從幼年學出來,長在骨子裏的,不一定能教好旁人,

    這本書雖看起來笨拙稚嫩,但至少能一板一眼的把人看護好。

    謝清辭細皮嫩肉的,若是摔了自己豈不是還要自己哄?

    蕭棣想著,有這功夫,還不如再多看幾頁呢。

    第二日一大早,蕭棣便看到幾人在院子裏騎馬。

    空氣裏浮動纖塵,陣陣笑語聲不住傳來,謝清辭今日穿著月白窄袖袍,身形在陽光下顯出幾分單薄的清俊。

    好吵鬧。

    蕭棣微微皺起眉頭。

    他昨日已看了那書冊,對教導旁人騎馬也做到了心中有數,但真的到了今天,卻隻立在窗旁觀望,並未主動上前。

    心底早已萬籟俱寂春風不度,外頭那麽熱鬧明媚,讓他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蕭棣看了半晌,卻發現謝清辭始終站在馬旁觀望,從未真正的騎上馬背。

    蕭棣漸漸了然。

    謝清辭是在害怕。

    他雖笑起來眉眼彎彎,但接近馬匹時卻怯怯的,眼尾那顆豔如海棠的小痣也顫巍巍,無端顯出幾分可憐。

    倒是和那次兇巴巴對他拳打腳踢時判若兩人。

    也是,謝清辭從馬上摔下來不久,他這麽嬌氣,必是害怕的,隻是不曉得為何還要硬著頭皮騎馬?

    正在思量,窗外又傳來幾聲起哄。

    蕭棣望過去,發現謝懷尉果然也來了,他在馬背上翻轉挪移,做出各種驚險漂亮的動作,引得一片叫好聲。

    隔著日頭望去,能依稀看到謝清辭正一臉笑意的仰臉,和馬背上的謝懷尉說些什麽,眼眸裏盛滿了亮晶晶的豔羨。

    像是落了春夜的星辰。

    蕭棣倏然握拳,不由想到——

    那個動作他也會,還是他八歲時就會的伎倆,謝懷尉也就是騙騙外行人罷了。

    謝懷尉講得很是興奮,他似乎在講解騎馬的姿勢,還一股腦慫恿謝清辭上

    馬。

    蕭棣裝作漫不經心的走出房門,瞥了一眼,發現謝懷尉拿著韁繩的姿勢也和那書上不同,顯然是自己的經驗。

    他又冷冷想,若是謝清辭按此人所說學馬,豈不是要誤人子弟?

    到時出了事,說不準還要讓自己頂缸。

    蕭棣大步走上前去。

    眾人見到他一身冷意的走出來,一時間都怔在原地。

    蕭棣走到謝懷尉麵前,緩道:“你騎馬時手肘的姿勢有誤。”

    謝懷尉笑意登時僵在臉上,他認出蕭棣,語氣裏有幾分輕蔑:“每個人的習慣都不一樣罷了,這有何對錯?本王用這姿勢騎了半輩子的馬,不知取了多少項上人頭,用你來多嘴?”

    昔日在戰場,他和蕭棣便互相敵視較勁,如今身份雲泥之別,蕭棣竟又來挑釁他。

    “戰場上馬速快,純屬僥幸。”蕭棣不卑不亢道:“而三殿下騎馬較慢,需長時間握著韁繩,這樣的姿勢不會趁手。”

    謝懷尉莫名一滯:“……”

    蕭棣所說……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既然要學,自然要學最正確的,如果一開始走了岔路,豈不是難糾正。”蕭棣語氣淡淡道:“難道你還想讓他再摔一次?”

    謝懷尉本來氣勢洶洶,但一聽此話立刻蔫了,他認字少,又因為謹慎總覺得沒底氣教謝清辭。

    謝懷尉看了看自家弟弟,對蕭棣哼道:“難道你能教好清辭?”

    蕭棣微微蹙眉。

    他的心思本不在教謝清辭騎馬上,但不知不覺,竟然說了這麽多和除掉龐章無關的廢話。

    那人摔不摔,和自己有何關係?

    心裏這麽想著,卻不由得引馬走到謝清辭身旁,不容置疑道:“先上馬。”

    謝清辭肩頭下意識的一縮,也不知怕的是馬還是牽馬的人,鼓了鼓勇氣才道:“這個馬韁,你會一直牽著對嗎?”

    蕭棣冷眼旁觀謝清辭慢吞吞坐在馬鞍上,漠然開口道:“要信你自己。”

    他看得出謝清辭顯然害怕,隻拉著馬緩緩走著。

    “蕭棣你放肆!”謝懷尉立刻從方才展露身手的得意中清醒過來,陰了臉色警惕的跟上:“你當心啊!敢把我弟弟摔了你有八條命也賠不起!”

    察覺到坐在馬背上的謝清辭身形緊繃,蕭棣瞥他一眼,緩緩道:“它們都是訓練好的馬駒

    ,血統優良,若無特殊情況,不會無緣無故驚馬。”

    跟上來的謝懷尉一聽,又開始莫名得意道:“你看,我說我選的那馬不容易受驚吧?唉,當時也不知是觸了什麽黴頭……”

    說著說著,謝懷尉不由得一頓……對啊,蕭棣不提醒他都忘了——那馬向來溫順,怎會忽然受驚發狂呢……

    提起此事,謝清辭故意冷下聲音,透出幾分孩子氣的責怪:“二哥你偷偷囑咐龐章殺了我的小馬,別以為我不曉得。”

    “我囑咐龐章殺了你的馬!?”謝懷尉迴過神,一臉問號:“本王什麽時候背上這樁命案的!?”

    “就那匹把我摔了的馬。”謝清辭發絲垂在側臉,氣唿唿哼道:“還不是你惱羞成怒,殺馬泄憤。”

    “我最近怎麽總背黑鍋?”謝懷尉苦笑道:“我那時候照顧你都來不及,怎麽還有閑情處置一匹馬?”

    謝清辭心下一凜,嘴上卻不依不饒道:“那我的馬怎麽說沒就沒了?”

    謝懷尉倒吸口涼氣,痛苦的皺皺眉:“……總之不是我,大不了,我再去給你找個一樣的唄。”

    謝清辭看向他道:“真不是你下的令?”

    謝懷尉腦子一懵,拚命迴想:“……啊,我方才又想了想,好像……似乎……也有可能是我?要不我再好好迴憶迴憶?”

    “……不必。”謝清辭說得沒半點猶豫:“別再難為自己的頭腦了,先歇歇吧。”

    謝懷尉也不知是暖心還是紮心:“……”

    他家的弟弟真體貼啊!隻是這關懷的話怎麽聽起來讓人有些別扭呢?

    謝清辭坐在馬背上,依然在琢磨那匹馬的死因。

    若此事並不是二哥下令,那推鍋給二哥的人必然是知曉二哥的性子,因為二哥向來心思豪放,又是在倉促之時,他究竟是吩咐了還是沒吩咐,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

    謝清辭緩慢的順著思緒,若二哥沒有下令,為何會有人著急處置那匹馬呢?

    是要去遮掩什麽?

    在劇情裏,謝清辭隻想著用騎馬犯禁一事疏遠兩個哥哥,但並不知道會驚馬,算起來也是實際的受害者——那會不會是有人連帶著將謝清辭也當成了棋子,借墜馬一事推波助瀾,讓兩個哥哥的矛盾更激烈呢。

    隻是上一世的他身在局中,丟了意識無知無覺,即使看了那書,也因時辰有限隻翻閱了自己的部分,別的地方都

    是朦朧的光影,看不真切……

    那……是不是其實在此時,已經有人在幕後布局了呢?

    謝清辭垂下眼睫,蕭棣所說的話,更讓他相信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與此同時,謝清辭忽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麽害怕騎馬,思索時甚至忘記了自己在馬背上。

    他之所以恐懼,還是因為擔心馬會毫無預兆的發瘋,但此刻他曉得那是有原因的,心魔自然會迎刃而解。

    蕭棣也察覺到了謝清辭的變化,聲音低沉道:“聽說殿下曾經驚馬,現下不怕了?”

    “哎哎哎——別提了,你是沒見到驚馬的場麵,別說是清辭,就算是我,想起來也頭皮發麻。”謝懷尉心有餘悸道:“那馬忽然就像箭似的往前衝,我們都來不及反應,到最後更像是瘋了一般搖頭擺尾,好幾個人都拉不住……”

    蕭棣皺皺眉。

    他對危險向來敏銳,這番話立時讓他想起燕銘拖他時騎的馬駒。

    蕭棣聽說過,那些人為了更好的折辱自己,去給馬駒喂了催情癲狂的藥,馬駒當時精神抖擻橫衝直撞,但過不了幾日,馬就瘦脫了形虛弱夭折……

    那匹馬昂揚激動的模樣,和謝懷尉所說的很是相似,隻是謝清辭那匹更兇險一些。

    而謝清辭身畔的龐章,不僅動手殺了馬,還曾和燕家私下來往……

    蕭棣瞥了一眼龐章,神色微沉。

    ……難道他是從食料上下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棣棣:你們猜哥哥會誇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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