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棣皺皺眉,重新插入另一枚,那銀針卻依然光潔如初。

    蜜餞沒毒。

    蕭棣鮮有的露出一絲迷茫,看來謝清辭終究還是有幾分聰明,知曉若是此時他出了事,必定弊大於利。

    但若隻是如此。扣下那蜜餞便是,又何苦再遣人送來一盒?

    夜風吹過,簇簇燭火倒映在蕭棣微顯困惑的黑瞳中。

    他想不出緣由,卻想起春柳微帶抱怨的語氣。

    “殿下怕你喝藥時受苦,知曉你愛吃蜜餞,特地給你送來的。”

    他不相信授意旁人打斷他雙腿的謝清辭會如此好心,大半夜巴巴給他送幾個蜜餞。

    他聽過很多次類似的關懷,但正如同□□的蜜餞一樣,關懷裏藏的皆是殺意。

    謝清辭這個小病秧,大約也是有旁的心思——

    但在那心思沒暴露之前,好像真的隻是想讓他吃個蜜餞,好好吃藥而已。

    可笑啊。

    蕭棣在夜風中冷冷勾唇,他向來不愛吃什麽蜜餞,隻是假象罷了,而趙婕妤送他蜜餞,不過是裹著蜜糖的刀刃。

    偽裝向來隻能換迴心計,多麽公平。

    偏偏那病秧卻當了真,以至於結果如此反常——

    他說謊,偽裝,得到的卻是一盤子蜜餞。

    離開了燕銘,謝清辭還真是連惡毒都不會。

    蕭棣冷冷一笑,尖銳的虎牙咬了口蜜餞,香甜的梅子味盈滿唇齒。

    舌尖泛起陣陣甜意,包裹得人心底發軟,似乎真的能讓腿上刀割一樣的傷口緩和很多。

    蕭棣將盤子推遠,如抗拒那一碗藥似的,再也沒有再拿起第二個。

    夜漸深沉,月光清輝如輕紗般籠罩院落。

    蕭棣沉沉入睡,卻被破門而入的聲音再次吵醒。

    他緩緩張開眼。

    這次踏入屋門的,是龐章等人——

    蕭棣不動聲色的望向來人。

    謝清辭重生後,每逢黑夜都守著燈火不敢入眠,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倚著床欄懵懵懂懂的睡去。

    他夢到了上一世的蕭棣……

    那時蕭棣已經率領大軍入京,有人忽然想到蕭棣曾寄養在先帝膝下,他和先帝既然曾有父子之名,那若是以恩義為出發點,也許能稍稍遏製敵軍鋒芒,盼得援軍到來。

    因此在入城當日,朝廷選了幾人登城斥責勸退。

    謝清辭是先帝的嫡幼子,也是蕭棣名義上的哥哥,去扮演這個角色正合適。

    謝清辭那時剛恢複意識,強撐病體和幾個舌燦蓮花的翰林登上城樓,準備罵得殺神臉麵盡失。

    他登上城樓,等到了大軍。

    厚重的陰雲壓在半空中,城門緩緩打開,寒鴉掠起,少年披甲縱馬長驅直入,京城已是他的掌中之物。

    行至闕樓,蕭棣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掀起冷戾眼眸,往城樓瞥去。

    眼神有如箭矢,染著戰場淬煉出的寒芒。

    他身後的鐵騎列隊森嚴,馬蹄換遝,如戰鼓擂響。

    蕭棣嘴角扯出一抹冷意,雖在仰視他們,眼神卻如看螻蟻。

    隨即揮手揚鞭,如離弦之箭般策馬入京。

    幾人怔在城樓上的冷風中,方才醞釀了半晌的句子,卻一個字都沒來得及喊。

    而謝清辭在和蕭棣對視的瞬間忽然明白,昔日救他一命的少年已長成嗜血兇戾的狼,隻會聞腥而動,不會被任何所謂的大義綁縛……

    “殿下?殿下你安歇了麽?”窗外忽然傳來春柳有些遲疑的聲音,將謝清辭從夢魘中喚醒:“小院裏鬧出了事,您要不去看看……”

    小院,蕭棣。

    謝清辭擔憂神智被奪,這幾晚皆不願入睡,此時心頭一緊,即刻披衣坐起,玉色的手指撥開簾幕,輕聲道:“何事?”

    春柳推門進來,苦巴巴道:“本來不想打擾殿下,但是蕭棣……他掉在後院的湖裏好半晌沒上來,我擔心出事才來尋殿下,要叫人去尋尋嗎?”

    說話間,謝清辭已披上了衣裳往外走,聞言疑惑道:“蕭棣?他怎會掉入湖中?”

    謝清辭心裏猛然掠過陰暗的念頭——若真是淹死了,倒也不必擔憂夢境重現。

    “咳咳……您前幾日不是讓他好好洗澡麽?我聽大家都在說……說像他這樣的叛賊,在池子裏洗個冷水澡已經是恩賜了……”

    謝清辭皺眉,他記得蕭棣彎弓騎馬的模樣。

    他寬肩長腿,似乎對這等體力消耗之事有與生俱來的天賦。

    但他從未見過蕭棣遊水,一次也沒有。

    謝清辭臉色登時沉下,吩咐春柳叫來幾個會遊水的侍衛,腳步不停向後頭的小院走去。

    清亮月牙窄窄

    掛在天際,白日裏清幽的湖水望去如沉睡的鬼魅,暗流湧動深不見底。

    不遠處的岸邊,龐章等七八個人,正在圍著濕漉漉的少年笑鬧。

    春寒料峭的夜裏,話鋒像刀刃般殘忍。

    “哈,你爬上岸的速度挺快啊,是你那逆賊爹教的麽?”

    “怎樣?洗得夠舒服麽?要不讓哥哥再送你下去洗洗啊?”

    “隻在湖裏洗洗怎麽夠?像他這樣的叛賊,就要扒了衣裳好好洗刷一下,依我們民間的說法啊!他這樣的人身上有晦氣鉤,但凡被他鉤住,就會沾染很多晦氣呢……”

    “那他要是鉤住我們小殿下怎麽辦啊?”龐章拔出雪亮的腰刀,挑眉道:“我們該替剜掉啊!”

    話音一落,立刻有人起哄道:“對啊!快扒了他衣裳!

    “剜掉剜掉!”

    “蕭棣,我們是為你好。”龐章姣好的麵龐浮現殘忍:“別怕,等把你的晦氣鉤剜掉,你就能好好伺候殿下了!”

    那些人轟然大笑,卻遲遲沒有一個人真的上前。

    在這些人眼裏,蕭棣雖還稚嫩,但身上有某種淩厲,讓他們有所顧忌。

    那是種本能的恐懼,但他們很快壓製住了。畢竟,這個小院子是他們的地盤,蕭棣再如何冷戾,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罷了。

    龐章持著雪亮的刀刃,一步步靠近蕭棣:“別怕——哥哥是在幫你,聽說你母親是被淹死的,父親又投敵了……唉,我現在是在治你的病,免得你再造孽哦……”

    蕭棣站在原地,沒有後退,也沒有向前。

    他的雙眸仍然淡漠,冰冷沉靜的望著走近他的龐章。

    他初來此地,一次次告誡自己,要隱忍蟄伏,所以方才即使知道有人悄悄來到他身後,即使他輕輕一閃身便能避開,他還是如他們所願,被推到了冰冷的水裏。

    然而字字如刀,他已不想再忍——

    眼看那手要觸到自己衣領,蕭棣眼底終於浮現戾氣,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攥緊。

    還沒等他動手,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少年的嗬斥:“住手!”

    蕭棣抬眼,清濛的月光下,謝清辭領著幾個護衛前來,少年在月光下有縹緲的寒意,隨意披上的外衫半鬆半係,潔白的衾衣若隱若現。

    晚風吹起他的衣衫發絲,顯得他愈發弱不勝衣。

    蕭棣一頓,收斂眸中戾氣

    ,低低垂首,任由水珠沿著發絲滴下。

    他倒要看看,謝清辭又會如何捉弄欺辱他。

    謝清辭走過去,目光在蕭棣身上微微一頓,出聲道:“洗沐怎會洗到湖中?”

    眾人一時紛紛低頭,沒人主動迴答。

    謝清辭掃視一圈;“龐章,你說!”

    “這……”龐章看謝清辭深夜前來,且麵色不善,一時有些慌亂,隨即道:“蕭棣他是在洗沐,隻是不小心走錯了路,才掉進去。”

    “是他走錯了路,還是你記錯了事情起因!?”

    龐章一滯。

    謝清辭冷冷看向岸上的幾人道:“你們為何不聽我命令?”

    蕭棣掀眸,目光淡淡掠過謝清辭。

    月光下,謝清辭冷著臉,漂亮的唇角也繃緊了,整個人如清淩淩的寒石。

    大半夜衣衫不整,還說出這番話,倒像是……急著為自己出頭似的。

    自己竟然能冒出這種想法,蕭棣在心裏冷冰冰的笑了一聲。

    湖畔,一時間沒人敢說話。

    “殿下,我方才沒說實話,蕭棣是我推下去的!”龐章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輕蔑道:“他的父親已經投敵,他也定然是個白眼狼!如今京城的街上連三歲孩童都曉得罵他!難道他來了我們這裏,還要好吃好喝敬著麽!

    龐章冷哼一聲:“我寧可去伺候阿貓阿狗,也不會伺候這小白眼狼。”

    一旁的人登時開始情緒激昂。

    “對啊!我們給逆賊之子一點教訓,也沒有什麽錯!”

    “本就是隻小白眼狼!難道還說不得了?”

    隔著嘈雜淩亂的罵聲,謝清辭看向始終不語的蕭棣。

    月光下,他獨自站著,沒有庇護也沒有同伴,濕漉漉的衣衫緊貼在他矯健的身軀上,顯出幾分青澀伶仃。

    浸水的衣衫滑下,能看到少年剛剛長成的矯健胸膛上有幾道尚未痊愈的鞭痕。

    而在交錯的鞭痕中間,是一道不算淺的箭傷——

    謝清辭雙眸輕顫,立即移開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棣棣:哦豁露胸有用,媳婦兒心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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