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科倫坡港口的轟鳴聲終於歸於寂靜。


    海上颶風已經逐漸微弱,雨也變成了毛毛細雨。這一次颶風其實隻是一個突然形成,持續了兩天時間便逐漸削弱的小型颶風。看起來,似乎明日就要過去。


    科倫坡港口上下一片死寂,港口碼頭北側,衝天的大火卻在劇烈的燃燒著。無數的房舍著了火,在炮擊停止之後,大火依舊燒的劇烈。


    整個碼頭上下兩裏方圓之內,烈焰騰空,紅光照亮了天空,像是一座燃燒的地獄。稠密的居民區起火之後,風助火勢蔓延開來,火勢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朝著整個城市蔓延。


    在烈火升騰的街市章,橫七豎八的錫蘭人的屍體在火焰中被炙烤著,扭曲著,燃燒著。盡管他們認為他們會受佛祖保佑,會刀槍不入,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猛烈的炮擊讓他們死傷慘重,在死亡麵前,他們的腦子清醒了過來,紛紛逃遁。但兇猛的炮擊已經奪去了數百錫蘭人的生命。


    求仁得仁,這些狂熱者想要登臨極樂,大明將士們滿足了他們的願望,讓他們去了極樂世界。


    連續一個半時辰的炮擊對於無敵艦隊也是一種極大的消耗。即便心理再強大的人,其實也並不能對這樣的炮擊無動於衷。鐵血無情不代表沒有情感和情緒的波動,不表示心裏沒有想法。


    所以,除了彈藥上的巨大消耗之外,大明將士們在心理上也經曆了一次巨大的消耗。


    場麵太慘烈了,這種炮擊就是單方麵的屠殺。大量炮彈落入人群之中炸裂時,漫天的血雨和殘肢斷臂,對人有極為震撼的衝擊力。


    關鍵問題是,大明將士擺脫不了對方是普通百姓的想法。而這種想法才是折磨人的根源。如果對方是全副武裝的強敵,則反而心理上沒有負擔。


    這其實無可厚非,因為畢竟大明之人都是受過儒家的教化,受到道德的約束的人,難免會生出一些情緒來。


    但是,他們都是合格的戰士。有情緒,有想法,但是在軍事上卻是不折不扣的執行了使命,履行了職責。而在心理上,他們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便是:這是國公爺的命令,應該不會有錯。國公爺認為他們該死,他們便該死。


    張延齡似乎了解手下將士們的想法,自始至終,他都站在甲板上神色冷漠的看著岸上發生的一切,沒有絲毫的動搖。有些事,本來就需要他來承擔責任。無情的征服敵人,需要的時候發動屠殺,用鐵血手段達到目的,這正是張延齡從出海之初便在心中下了決定的。


    雖然他口頭上一直再說仁義仁慈,說大明和其他征服者會有所不同。但是在內心裏,張延齡卻早已下定了決心。要抓住大航海時代的曆史窗口,要讓自己宏偉的複興計劃得到實施。要扭轉那個黑暗的未來。那麽便不能再用華夏民族固有的思維定式來做事。


    華夏民族是個偉大的民族,但是局限性便在於過於追求道德上的道義,行事往往被自己加上許多道德上的枷鎖,束縛住自己的手腳。而西方列強的邏輯卻不同,弱肉強食,順昌逆亡的森林法則是他們最簡單的邏輯。道德這種東西是完全置於利益之後的。


    所以,他們反而沒有了道德上的枷鎖,行事便更加的無所顧忌。


    張延齡當然不是推崇無道德無底線的強盜邏輯,但是要抓住時代的機遇,便不能再磨磨唧唧的糾結在道德的旋渦裏。此刻不抓住機會扭轉局麵,在這個大殖民大掠奪的時代瓜分到更多的資源,並且打壓強盜民族的崛起,那麽將來的曆史便無法扭轉。


    哪怕是為了眼下的大明朝本身,土地兼並、財稅虧空、階級矛盾、外部壓力等等難題,都需要有解決的辦法。掠奪海外資源和土地,建立繁榮長久的貿易通道,甚至殖民他國,都是有效解決這些矛盾的辦法。


    當然,張延齡心裏也明白。自己一些作為會不可避免的被人指謫,甚至將來會被人記載如史冊之中,口誅筆伐,大加唾棄。因為自己的所為已經逐漸偏離了華夏帝國大多數人所能接受的道德底線。


    那些虛偽的或者是真誠的士大夫們,那些堅守華夏傳統和道德理想的人,或者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會對自己的行為不齒和唾棄。


    但是,張延齡早已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說當真需要一個人來承擔這些罵名,成為大明朝的一個兇殘卑鄙無底線的道德上的惡人的話,自己也認了。隻要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夠做成,隻要能讓大明朝能夠強大起來,能夠擺脫既定的曆史,走向一條沒有屈辱和悲慘,不被欺淩數百年的強盛的新路。張延齡倒也不在乎他們怎麽說。


    夜幕降臨之後,炮擊停止。各船清點消耗,彈藥的消耗著實不少。密集不斷的炮擊,每門炮射出了二十多發炮彈,整艘船隊消耗炮彈近三千枚。加上今天淩晨便開始的炮擊,這一天下來,消耗了四千多枚炮彈。這已經是艦隊儲存的全部炮彈數量的三成了。


    不過,方圓兩裏的射程之內的房舍街道樹木都被炮火犁了個遍。大火正在燃燒,這些街市房舍都不免成為白地。整個炮火覆蓋的區域已經沒有任何活著的錫蘭人的身影。


    張延齡希望能夠達到目的,以這種近乎天罰的懲罰力度,能夠震懾錫蘭人,讓他們徹底放棄反抗的想法。讓他們明白,要麽逃走,要麽投降,別無他途。


    當然,炮擊的目的也不僅僅是為了打擊錫蘭人。兵馬終究要上岸的,需要開辟出上岸的據點。岸邊兩裏距離被清理幹淨之後,兵馬登船上岸便不怕遭遇襲擊。否則,趁著船隻靠岸,兵馬登船的時候,佛郎機人和錫蘭人如果一股腦的衝下來,那還真是有些麻煩。清理了所有的障礙物,將岸邊區域變成一片死地之後,便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


    張延齡和所有無敵艦隊的將士們都認為,今晚應該會渡過一個沒有風雨和戰鬥的安靜之夜了。狂風暴雨已經變成了和風細雨,而經過傍晚的這番狂轟亂炸之後,對方怕是也不敢接近了。所以,經受了身體和心理雙重折磨和消耗的無敵艦隊士兵們吃了幹糧之後便立刻迴艙歇息。整個艦隊除了少量的警戒兵力之外,很快陷入一片安靜之中。


    張延齡白天已經歇息了,所以主動承擔了星辰號晚間當值的任務,讓陳式一也可以好好的歇息歇息。


    實行了燈火管製的鐵甲寶船靜靜的浮在港灣之中,隨著波浪緩緩起伏。十幾名親衛在船廳門口和甲板上緩緩踱步,警戒著周圍的動靜。船艙裏,甲板上,傳來熟睡的疲憊士兵們的唿嚕聲。天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遠處傳來港口外海麵上海潮翻湧的聲音。


    如果不是岸上燃燒的火焰照亮了海灣,如果不是空氣中彌漫著硝煙殘留的味道。這似乎是個極為安寧祥和的軍港之夜。但其實,在這片小小的港灣上下,今天一天時間便有數千次震耳欲聾的轟鳴,死傷的人數上千人。即便是現在,烈火之中還有屍體在燃燒。


    張延齡靜靜的坐在黑暗的船廳之中。岸上的大火將船廳窗格的陰影投射在他臉上。陰影在他臉上跳躍,讓他的臉龐的輪廓顯得格外的詭異。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凱瑟琳拎著茶盒和點心出現在門口。張延齡站起身來,凱瑟琳卻沒有說話,徑自走到桌案前,將茶壺茶盅和點心擺在桌上,然後向著張延齡低頭行了一禮,便轉身往外走去。


    張延齡輕聲道:“凱瑟琳。”


    凱瑟琳站住身子,卻沒迴頭。


    “你生氣了?你是不是覺得我過於殘忍?”張延齡輕聲問道。


    凱瑟琳低聲道:“公爵大人,凱瑟琳可不敢這麽說。您是雄才大略的公爵大人,您的決定都是有道理的。凱瑟琳無可指謫。”


    張延齡輕歎一聲道:“你這麽說,便是承認了我不該這麽做了。哎,你也看到了,錫蘭人武裝起來了,他們已經不是百姓平民了。我如果不這麽做的話,科倫坡港便無法攻下,那麽一切都要付諸東流了。”


    凱瑟琳沉默片刻,轉頭看著張延齡道:“公爵大人,我知道你已經盡力避免對他們的殺戮了,我沒資格去指責你的行為。其實,你一開始便打算這麽做了,但是為了我,你給了錫蘭人迴旋的餘地。我謝謝你對我的尊重。我感受到了。我隻是不想你留下罵名。即便是我們佛郎機人,對於殺戮平民的事情也是極為忌諱的。他們也不會這麽公然的炮擊,用這種毀滅一切的方式來對待他們。雖然,死在他們手裏的普通百姓其實並不少。但起碼為了聲譽和輿論,也不會這麽幹。我愛您,我不希望您被人說成是殺人的惡魔。”


    張延齡點頭道:“我明白,你是為我好。凱瑟琳,謝謝你。”


    凱瑟琳歎了口氣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你的傳記,我是沒法寫下去了。如果這些過程不能記錄進去的話,那麽便是虛假的,但如果寫進去了,豈非是讓你的所為為世人所知,那是毀了你的聲譽。我決定將書稿全部燒了,不寫了。”


    張延齡搖頭道:“為何要燒了?花費了你那麽多的心血,為何不繼續下去?你隻需照實記錄便是,壓根不必避諱。我做的事情本就沒打算遮掩。”


    凱瑟琳皺眉道:“可是那樣一來,你豈非要被很多人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你會被視為弑殺的魔鬼麽?你會遭受道德上的譴責,會承擔許多指責和謾罵,甚至是唾棄。你願意承受這一切?”


    張延齡沉吟片刻,轉頭看著船廳外碼頭上的大火熊熊,輕聲道:“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想做的事情能否成功。凱瑟琳,記錄這一切,不必擔心。這是曆史的一部分,曆史是不容隱瞞和篡改的。”


    凱瑟琳怔怔的看著張延齡,一時無言。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張延齡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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