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數日,張延齡淹沒在慶賀的宴席之中。自家安排了數次酒宴,朝中官員也有諸多宴請,都是不能免的人情禮數。每日杯盤交錯,醉意熏熏,忙的天昏地暗。


    張延齡從未想到,吃喝玩樂也會這麽累。


    宴席上不僅是吃喝,說話交際都需要動腦子,也不知道哪句話被人聽了去,最後成為別人斷章取義的攻訐。


    雖然張延齡是不怕的,但是身份尊榮,責任更大,自是不能和以前一樣,想說什麽便說什麽。


    時間已經到了六月,天氣一天比一天的炎熱。西山水庫的荷花已經開始盛放,張延齡很想抽時間去一趟莊園遊玩一番。一則緩解最近的繁忙焦灼的情緒,二則也去瞧瞧兵工廠的現狀。


    但是,張延齡卻不得不呆在京城等著一個人歸來。那人便是陳式一。


    陳式一離開京城去陝西辦事已經數月了,不久前傳來消息,已經動身啟程歸來。這便意味著一樁大事要辦。張延齡必須等他迴來,好將那樁大事給辦了。


    六月初七午後,張延齡去往正南坊朱清儀的住處陪她說話。


    天氣炎熱,朱清儀穿著單薄,小腹已經高高隆起,難掩身形了。她已經懷胎五個多月了。


    自從知道朱清儀沒走,躲在京城不出門,就為了生孩子的事情之後,張延齡也想通了,所以常常來看望。


    既然朱清儀執意要生下來,那便也隨她去。反正這消息嚴密封鎖,不教人知曉便是。再說了,總有一天,自己會娶了朱清儀。隻是不知道是哪年哪月。


    這件事,張延齡也在不久前主動向徐晚意阿秀和徐幼棠她們坦白了。得知此事之後,徐晚意三天沒有搭理張延齡。阿秀和徐幼棠倒是沒什麽,徐幼棠倒是笑著說家裏又多了個人,以後又熱鬧了。


    阿秀嘴上不說,心裏卻為自己難過。相公和外邊的女人都搞出孩子來了,自己肚子卻癟癟的,一直沒有動靜。觀音麵前也不知燒了多少香,許了多少願。種子湯,調理身體的藥物也不知吃了多少。相公對自己也格外疼愛些,得空便來播種,可是自己地裏就是不長莊稼。實在是老天不開眼。


    不過,相公多了個孩兒,阿秀還是高興的。她本就是全心全意的為相公著想。孩兒的事情,隻能看天意了,也急不來。


    徐晚意生氣的幾天不理張延齡,連帶談如青也氣上了。倒不完全是張延齡沾花惹草的事情,而是這兩人居然瞞著自己這件事,自己被蒙在鼓裏。


    談如青不得不去解釋了好幾次,談及郡主未婚有孕,皇族聲譽和張延齡在這件事上逾矩的情形。這件事不能張揚,否則會給張延齡和朱清儀都帶來極大的麻煩。


    徐晚意其實也明白這裏邊的幹係大,她也不是不懂這個道理。隻是一時接受不了。張延齡和談如青輪番的道歉,便也漸漸釋懷了。


    事已至此,還能怎麽辦呢?


    之後,倒是親自讓談如青帶著她去了一趟正南坊見了朱清儀。兩位郡主見麵,尷尬倒是不必說了。


    但不久後,兩人便聊得投機。都是受過良好家境教育的人,出身也都尊榮,性格脾氣也都有些相類之處。朱清儀又放低姿態,向徐晚意道歉。尷尬也很快便消融了。


    倒是張延齡成了她們口中共同討伐的對象。當日還在赴宴的張延齡沒來由的打了好幾個噴嚏。


    張延齡正和朱清儀聊他的關於海貿商路開拓的暢想。他發現,朱清儀似乎對這件事很有見地,也很感興趣。所以便願意跟她多聊些。


    “咱們大明,之所以財稅虧空嚴重,除了用度極大的原因之外,便是土地兼並導致了自耕農破產,稅收銳減。再往根本上說,還是稅收來源的單一。全靠著土地納稅,不但受製於政策的變化,土地的兼並嚴重,而且甚至受製於天時。洪澇幹旱蝗蟲這些都是影響稅收的因素。”


    張延齡坐在朱清儀身旁,伸手在她凸起的肚子上撫摸著,口中說道。


    朱清儀微笑道:“所以,你說開商道便是增加稅收來源的途徑是不是?海禁一開,大明和番國做生意,則朝廷可以抽稅。大明內部生產發展,產出的東西不愁賣。外邊的香料啊象牙啊什麽的也可以低價買進來。便流傳起來了,百姓們也不必完全困在土地上了。”


    “孺子可教。就是這個道理。但這不是全部。海貿是一條線,路上是一條線,這叫做一海一陸兩條絲綢之路。陸上和西域,海上和番國。帶動的是絲綢蠶桑陶瓷造船冶煉運輸等各方麵的全麵發展。我大明很快便會變樣。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大明土地有限,但是這世界上有著肥沃土地的地方多得是。咱們大明的人力有限,但是番國有人啊。咱們的農耕技術比番國高明多了,買下他們的土地,雇傭他們的人力,種桑麻,棉花,甘蔗,煙草,甚至養牛羊等等。這將是多少的財富?”


    張延齡說著這些眼裏冒光。這些想法也不知在腦子裏閃現過多少迴,也沒機會跟別人說。現如今,終於有個明白的,感興趣的跟自己聊,說出來,心裏不知道多痛快。


    朱清儀吃驚的看著他,她沒想到,這個男人腦子裏居然醞釀著這麽一個巨大的計劃。


    “等一下,我想想。”朱清儀微微的喘息著,皺著眉頭叫道。


    “怎麽了?”張延齡笑問。


    “第一個問題。你不是說,佛郎機人在海麵上橫行,商道如何開通?你的這些計劃如何能實現?”朱清儀沉聲道。


    “所以要打敗他們,這是第一步。要想達到我想的這些事,必須打敗佛郎機人。不光是他們,所有阻礙商路,擋在前麵的,跟我們搶奪土地人力資源的番國人,全部要打的他們心服口服。”張延齡道。


    朱清儀怔怔的看著他,半晌道:“好吧。第二個問題。你說別的番國有大片土地,可是別人怎麽允許咱們去耕種?去種植你說的那些作物?那是別人的土地。如果是大明,這件事有可能麽?”


    張延齡笑道:“我說了,買他們的土地啊。”


    “他們要是不肯呢?別來來我大明賣土地,朝廷會賣嗎?”朱清儀愣愣的看著張延齡道。


    張延齡嗬嗬笑了起來。


    “清儀,買他們的,那是體麵。對他們也有好處。我們的人過去,對他們當地是有極大好處的。他們若是不肯,那便是不給麵子了。我們給他體麵,他若是不肯體麵,那隻好幫他們體麵。”


    朱清儀皺眉道:“你是說……來硬的?這不太好吧。這不成了侵占搶奪了麽?”


    張延齡笑了起來,伸手捏了捏朱清儀的臉蛋道:“郡主,你這麽聰明的人,難道看不清楚這世界的本質麽?就像一鍋飯,大夥兒都吃。你少吃,別人就多吃。別人拳頭大,不讓你吃,你便沒得吃,隻能餓肚子。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如此。書上寫的那些都是騙人的,你看看周圍,想想所經曆之事,都是如此。”


    朱清儀苦笑道:“那便沒有道理了麽?他們也是人,也有尊嚴啊。”


    張延齡大笑道:“清儀,我說的話你可能聽著刺耳。佛郎機人為何來侵占屯門島?為何侵占了南洋的許多番國?你跟他們講道理。他們跟你講道理麽?你的尊嚴重要,還是他們的尊嚴重要?婦人之仁。”


    朱清儀嗔道:“我本就是婦人,還是個要當娘的婦人。照你這麽說,這世界多可怕。我的孩兒以後豈不是處在這種危險之中?”


    張延齡道:“實力才是安全和尊嚴的保證。拳頭硬了,氣力大了,別人便不敢欺負你了。真理是什麽?尊嚴是什麽?這些都需要一件事來維護,那便是實力。真理隻在大炮射程之內,尊嚴隻在劍鋒之上。這便是我們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現實。”


    朱清儀盯著張延齡半晌,忽然蹙眉哎呦哎呦呻吟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張延齡忙問道。


    “孩兒,動了。他踢我。這小東西。”朱清儀指著肚子道。


    張延齡忙掀開朱清儀的薄袍,看著那隆起的小腹起起伏伏,像是有個怪物在肚子裏拳打腳踢,不覺笑出聲來。


    “我覺得,定是個男孩。這小子是不是聽到他爹我說的這些話,有了反應了。急著出來一展拳腳了?”


    朱清儀歎息一聲道:“公爺,我可不希望孩兒以後打打殺殺的。這是我的孩兒,我要讓他讀書去。當個體麵人。不涉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張延齡點頭道:“隨你便是,我也是一時說的興起。當然,我是不會去欺負弱小的。出海計劃也隻是說說而已。要造船,要造炮,得花多少銀子?更重要的是,皇上允不允許,這些都是問題。但我相信,我大明必須要補上這一課。我們不能閉關鎖國,否則以後苦頭吃的大了,屈辱的事情多了去了。”


    朱清儀笑道:“公爺是幹大事的人,清儀也不是否定你。總之,你要做的事,我自會認為是正確的。但行事的時候,記得積德行善,不要造太多殺戮。不為自己,為了子孫後代積些福報。你說是不是?”


    張延齡看著朱清儀懇求的眼神,笑道:“說的是。你今兒真美。若不是擔心孩兒,我便要……”


    朱清儀紅著臉啐道:“可不敢,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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