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北京城外城東南崇南坊,左安門內。


    樹木掩映的一片開闊的教場上,京營十二團營之一振威營全營兵馬列陣於此。上萬馬步兵集結於教場之上,刀槍林立,旌旗蔽日,陣勢頗為雄壯。


    十幾名振威營將領騎馬立在軍陣之前,他們正在等待著振威營新任提督的到來。


    振威營將領們的內心是有些忐忑的,甚至是有些不情願新任提督到任的。


    原振威營提督,老侯爺馬銘恩雖然年紀老邁,體弱多病,營中軍務基本不理,所以上上下下也樂的自在。振威營可以說是十二團營之中軍紀最為渙散的團營兵馬了。


    老侯爺馬銘恩別的沒什麽好處,但他不理軍務,這便給了不少人暗中行事的機會。營中都指揮把總指揮統領們個個逍遙自在,賺的盆滿缽滿。


    現在新提督張侯爺即將上任,這對他們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不過對於普通士兵和低級士官們而言,倒是對這位張侯爺的到來充滿了期待。換了侯爺便等於換了個天,也許日子會好過些,糧餉會足額發放,不至於缺短少給,還沒處說理去。


    隻不過,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有人打聽過這位張侯爺。聽說這廝曾經是京城有名的外戚紈絝,待人行事極為不善,便也心裏直犯嘀咕。


    太陽逐漸升高,陽光的灼熱逐漸有了威力。將士們的身上開始冒汗。原本被要求整頓的極為整齊的隊形也開始有些騷動。約定好的辰時二刻張侯爺抵達營地的,但此刻已經快到巳時了,張侯爺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隊伍前的十幾名中高級將領們也開始沉不住氣了。為了迎接侯爺的到來,他們全副武裝,甚至戴上了密封護著臉側和肩頸的耳甲。本來穿著盔甲就沉重悶熱,再加上頭臉捂得嚴嚴實實的,簡直就像是在蒸籠裏蒸著一般。汗水順著脖頸子往下流淌。


    “**奶奶的,還來不來了?耍咱們是麽?咱們淩晨折騰到現在,就為了等他來。難不成要放咱們的鴿子?”一名滿臉麻子的將領終於忍不住低聲罵了起來。


    “可不是。來不來給個話,叫兄弟們這麽幹等著算什麽?拿咱們不當人麽?”


    “八成是放了咱們鴿子了。他娘的。這張延齡要是這麽搞,迴頭可莫怪兄弟們不給他麵子了。他是侯爺又怎樣,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咱們振威營的兄弟一條心,今後他可別求咱們事兒。”


    幾名將領也都紛紛附和道。


    “孟將軍,咱們收了吧,理他個卵蛋。迴頭他來了,讓他自己灰溜溜的進營,自己來找咱們。”麻臉將軍沉聲對一名策馬立在身前,皺著眉頭的將領道。


    那將領冷聲喝道:“馮麻子,還有你們幾個,閉上你們的鳥嘴。都給老子好好的呆著。老老實實的等著。”


    這位孟將軍名叫孟亮,乃是振威營都指揮。老侯爺不理軍務,營中軍務一直由孟亮代為管理,是振威營名副其實的二號人物。這一次即便朝廷同意了張延齡從南鎮撫司將陳式一和張隱調任過來,兩人也不過也是都指揮和副都指揮之職。張隱和孟亮平起平坐。陳式一甚至還低了一級。


    孟亮這麽一說,幾位將軍隻得閉了嘴耐著性子等待。


    時間緩慢的流逝,巳時過半,陽光直射之下,已經在教場上站了近一個半時辰的振威營將士們早已經承受不住這酷熱的煎熬了。士兵們倒有一半已經搖搖晃晃快要暈倒,腳底下汗水都流了一小灘,一個個叫苦不迭,抱怨連聲。


    振威營的士兵們何曾受過這種煎熬?老侯爺不理軍務,像樣的訓練都很少。孟亮雖然管軍,但畢竟不是提督,也隻是管管事務。訓練上自也不肯出力。整個振威營數年之間沒有像樣的訓練,軍事素質早已堪憂。


    “他娘的,老子不等了。再等下去,要熱昏了。我可要領著我的人走了。”那名叫馮麻子的將領再也忍受不住,大罵著撥馬便走。


    其餘眾將來也都忍耐到了極限,馮麻子一罵,眾人紛紛叫罵著撥馬離開,口中大聲下令著自己下轄兵馬歸營。


    就在此時,教場西側入口處馬蹄聲響,甚囂塵上。眾人驚訝看去,之間數十騎飛馳而來,很快抵達眾人麵前。當先一匹黑馬上,坐著一名黑盔黑甲黑披風相貌英俊的年輕人,身後跟著的一群人個個人高馬大。其中有數十人肩背上背著長長的牛皮皮囊,打扮甚為奇特。


    數十騎飛馳而至,在兵馬陣前勒住馬匹。人立而起的戰馬發出稀溜溜的嘶鳴聲,塵土飛揚而起,像是襲來了一股龍卷風。


    “諸位兄弟,久等了。本人張延齡。”一身黑色盔甲披風的年輕人大聲喝道。


    孟亮翻身下馬,馮麻子等人也紛紛下馬,快步上前單膝跪地行禮。


    “末將孟亮,參見侯爺。”


    “末將等參見侯爺。”


    張延齡翻身下馬,嗬嗬笑著上前,拱手道:“各位將軍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孟亮等人連道不敢,紛紛起身。張延齡笑嗬嗬的看著孟亮道:“孟亮將軍果然是英武不凡。當年剿山東黑風寨,槍挑黑風寨大寨主。名震一時。厲害厲害。”


    孟亮一愣,笑道:“侯爺謬讚,不過是殺了個山賊頭目罷了。”


    張延齡笑道:“山賊頭目?那黑風寨寨主焦晃,人稱活閻王,一雙銅錘之下殺人無數。盤踞山林之中多年,當地官府衛所兵馬拿他毫無辦法。孟將軍當時是青州衛將,率一百兵馬便去圍剿。殺入敵寨,一槍挑了焦晃。這份英雄氣概,誰人能及?”


    孟亮口中連聲謙遜,心中卻高興的很。誰沒有一兩件人生最得意之事?誰不願意這些事被別人傳頌?張侯爺居然知道自己當年的英雄事跡,這給了孟亮極大的心理上的滿足。


    “馮四海將軍是麽?原延綏鎮定邊營小旗。弘治十二年,定邊藍旗堡一戰,身中三箭,依舊浴血殺敵。率一百八十人拒敵五百。一人斃殺韃子十三人。勇猛無比。人稱馮麻子。不過卻是殺人如麻的麻,而不是馮將軍臉上的麻子,哈哈哈。”張延齡看著馮麻子大笑說道。


    馮麻子本來滿肚子火氣,聽到張延齡這麽一說,頓時眉開眼笑。當年那一戰正是他軍旅生涯中最為輝煌的一戰。多年過去,除了在酒酣耳熱之際說幾句之外,已經無人記得。沒想到張侯爺居然知道這件事。


    對張延齡的印象和等待的惱怒頓時消減了許多。


    “柳譚將軍,也是延綏鎮邊軍出身。弘治九年韃靼人襲擾,被你阻於山羊隘。三十名壯士守兩天一夜,硬是等到後方兵馬集結完成。韃子因此被包了餃子,铩羽而歸。後來被人從死人堆裏拖了出來。真是勇猛之人啊。”張延齡對著另一名把總笑道。


    眾將領心中驚訝不已。這位張侯爺居然對他們如此熟悉,對他們的經曆如數家珍,真是沒想到。所有人對張延齡的印象一下子便好了許多。似乎之前等候的惱火也開始消散。


    “侯爺居然記得咱們的這些微末事情,當真是讓我等受寵若驚。”孟亮拱手笑道。


    張延齡道:“那是自然,本人既然提督振威營,又豈能不知道自己所領營中部將是怎樣的人。否則如何和各位將來一起共事?”


    孟亮等人笑道:“那是,那是。侯爺有心了。”


    張延齡微笑道:“不過,諸位。恕我直言。你們讓我很失望。特別是過去的這兩個時辰,本人很是失望。”


    孟亮等人一驚,收斂笑容看著張延齡,不知他此言何意。


    “各位,團營乃京營主力。十二團營領十二萬選鋒一等兵卒,肩負京城城防內外守衛重任。用著最好的裝備兵刃,領著最高的糧餉俸祿,消耗最多的朝廷資源。諸位覺得你們夠格麽?”


    張延齡的臉上笑容也消失了,臉上的神情變得凜然起來。


    “侯爺,您這……話從何來?”孟亮低低問道。


    張延齡道:“各位,其實我早就來了。辰時一過,我們便來了。就在教場之外法靈寺前的山坡上看著你們。隻不過在烈日下站了一個多時辰而已,堂堂振威營將士便已經是這副模樣了。你們自己迴頭看看,這還是一隻肩負重任的團營兵馬麽?”


    孟亮等人轉頭看去,教場上一萬馬步兵一個個或坐或癱,有的頭盔歪斜,有的甲胄解開露著肚子。有的將盾牌兵刃丟在地上,有的在扇風納涼。一大半兵士都是如此,確實不像一支兵馬該有的樣子。


    “這便是諸位統帥的京營?令人失望之極。陽光下站一個多時辰便已經如此,何況打仗?難怪有人告訴本人,是最散漫無能的一群將領領著一群最差勁的士兵。本人還不信。今日便想試試。果然,別人沒有說錯。振威營在十二團營之中排名最末,不是沒有道理的。諸位之前都是英雄好漢,如今卻都是這麽一副膿包樣,當真讓人唏噓。各位,我看不用本人上奏革了你們的職了吧,你們全部主動掛甲辭職算了,也省的本人麻煩。”張延齡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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