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沏上,馬全退下,順手關上書房門。


    “首輔大人,楊大人,請喝茶。這是上好的祁門紅茶,消暑健胃,這時節喝最是合宜。”張延齡笑道。


    “多謝侯爺。”李東陽端起茶盅來,揭盅聞了聞,伸嘴吸溜一口,讚道:“嗯,果然好茶。”


    張延齡笑道:“首輔大人愛喝就好。咱們大明朝許多人喝不慣紅茶。紅茶他們也不認,隻認綠茶。其實和綠茶比起來,紅茶滋味更醇厚多變,對人更有好處。據說,紅茶中的香氣有一千多種不同。而綠茶之中隻有一百多種。以滋味而論,相差十倍。”


    李東陽嗬嗬笑道:“沒想到張侯爺對於茶道居然如此精通,老夫隻道茶香便是茶香,也不知還有這麽多種。”


    張延齡笑道:“那是當然。比如花香。月季和茉莉不同,桂花和梔子花不同,金銀花和菊花不同。有多少種花,便有多少種香氣。茶葉的香氣自然也會分很多種。我這個人愛嚐鮮,綠茶喝膩了,便弄些別人不認的紅茶嚐嚐。今日待客,倒是有些失禮了。倘若二位不習慣紅茶的味道,我這裏還有廬山雲霧。隻可惜不是明前的。”


    李東陽嗬嗬笑道:“張侯爺倒是特立獨行。紅茶確實愛喝的人不多,我大明百姓還是不認的。不過老夫倒是願意嚐試。”


    張延齡點頭笑道:“特立獨行,這話說的好。我還真是個特立獨行的性子。別人不愛的,我偏要嚐試嚐試。難得首輔大人居然跟我一樣,居然也是願意嚐試的。”


    李東陽道:“嚐試未必是壞事。若人人因循,這世上的事情豈非裹足不前沒有發展。就比如我們吃的喝的這些東西,治病的草藥什麽的,不都是前人冒著危險嚐試才知其滋味用處的。神龍嚐百草,那便是勇於嚐試。”


    張延齡嗬嗬笑道:“沒想到跟李首輔聊天居然如此投機的很。首輔大人原來是這麽善解人意之人。即便受不了紅茶的滋味,也還是能說出一番道理來。”


    李東陽一愣,嗬嗬笑道:“侯爺這話是何意?誰說老夫不愛喝紅茶?”


    張延齡嗬嗬笑道:“李大人,你適才喝了第一口便皺眉了,你可並不喜歡這個滋味。瞧瞧楊侍講,他揭開蓋子瞧了一眼,硬是一口都沒喝。所以,李大人是為了給我麵子,不想讓我難堪,才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這或許便是涵養吧。首輔大人,身居高位,卻能有如此耐性,令人欽佩。”


    李東陽聞言嗬嗬而笑,心中卻暗暗驚訝。張延齡果然不是尋常之人,自己小小的皺眉舉動,都被他看在眼裏。自己已經很迅速的掩飾了,還是被他注意到了。此人的觀察力敏銳,行事頗有心計。


    “張侯爺果非常人,老夫佩服。不過是一杯茶水而已,喜歡或者不喜歡,都是解渴之物,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李東陽道。


    張延齡搖頭道:“那可不一樣。首輔大人喝不慣這紅茶,卻還是喝了。楊大人不愛喝便一口不喝。兩種態度,兩種行事的方式,說明李大人和楊大人是兩個不同性格的人。”


    楊廷和早就聽著張延齡上來便東扯西扯什麽紅茶綠茶的心中不耐了。此刻忍不住冷笑問道:“倒要請教我和首輔大人是怎樣的不同?”


    張延齡嗬嗬笑道:“楊大人不肯勉強自己,不願做的事情便不去做,這種性格可稱之為爽直。說不好聽一點,那便叫做清高自傲,不肯圓滑。當然了,那也不是什麽壞的缺點。可以說,咱們大明朝的讀書人,大多都是和楊大人這般。楊大人是他們中的典型代表。”


    楊廷和嗬嗬而笑道:“侯爺可真是說笑,從喝一杯茶便能看出這些來?莫非你是算命打卦的不成?”


    張延齡笑道:“我姑且一說,你姑且一聽。有沒有道理,說的對不對也不用在意,就當是聽一樂子。我可不是算命看相的,隻是表情動作行為能反應人的內心,這一點二位應該都不會反對吧。我隻是試著從中分析分析罷了。正所謂窺一斑而見豹,見葉落而知秋。有些東西其實是可以看的清楚的。”


    楊廷和正待反唇相譏兩句,卻聽李東陽沉聲道:“侯爺,然則你覺得老夫是怎樣的人呢?老夫想聽你分析分析。”


    李東陽說這話的時候表情鄭重的很,似乎並沒有把這件事當成閑聊調侃了。這讓楊廷和也安靜了下來。


    張延齡微笑道:“李大人嘛,不願做的事情卻可以去做。不但做了,而且還能若無其事,甚至附和幾句。這說明李大人是個有涵養和耐性之人。或者說,這便是城府和圓滑吧。”


    李東陽淡淡笑道:“似乎有些道理。不過這並不令人驚豔。老夫比廷和年歲大了許多。老夫比他圓滑沉穩些,也懂些人情世故些,這當不是什麽令人奇怪的事情。侯爺的分析看來也並不難,以常理度之便可得出結論,跟喝茶不喝茶沒什麽幹係。”


    張延齡笑道:“看來首輔大人不滿意我的評價。那麽,我給首輔大人加上一個評價如何?”


    李東陽笑而不語,不置可否。


    張延齡道:“一個詞:忍辱負重!首輔大人覺得可合適?”


    李東陽笑容消失,臉上變色。


    張延齡微笑看著李東陽道:“首輔大人覺得這評價可還恰當?”


    李東陽微微點頭道:“張侯爺果然是目光如炬之人。老夫佩服。”


    張延齡微笑道:“首輔大人才令人佩服。狂風暴雨之中能夠隱忍負重。群情瘋狂之時冷靜如寒冰。激流之中為砥柱,大廈將傾之時為擎天之棟。首輔大人才是真正令人欽佩之人。”


    李東陽眼中寒光一閃,旋即隱沒,嗬嗬笑道:“侯爺實在太客氣了。侯爺這番讚揚,老夫可不敢當。”


    張延齡道:“當得起的。當首輔大人踏入我建昌候府大門的時候,這番讚揚便不是虛言恭維了。二位大人,夜也深了,時間也不早了,我想咱們也不必繞彎子了。該談談正事了。說吧,二位今晚前來,是不是要和我商議一下合作對抗劉瑾的事情?”


    楊廷和驚訝的瞪大眼睛。李東陽卻撫須哈哈大笑起來。


    “廷和,老夫說的沒錯吧。建昌候絕非常人。你現在見識到了吧。咱們兩個進了門到現在隻喝了一杯茶,什麽都沒說呢,侯爺已經知道我們的來意了。”


    “確然如此,恩師之前說,張侯爺會知道咱們的來意,學生還不相信。沒想到,果然如此。學生看來差得遠了。”楊廷和道。


    張延齡笑道:“楊大人何必自謙,你可不差。你隻不過是不肯收起你的清高之心,不肯靜下心來思量罷了。楊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聰慧才學之士,否則先皇怎會讓你做太子之師?”


    楊廷和心中對張延齡已經沒有了之前的輕視。人便是如此,哪怕別人跟你說一百遍,也不及你自己親自體會來的深刻。此刻的楊廷和對於張延齡的觀感已經完全扭轉,他相信了他的恩師李東陽說的那些關於張延齡的評價了。


    不久之前,他心裏還在想:那不過是個有些運氣和本事的勳戚罷了,有必要捧得那麽高麽?


    李東陽嗬嗬笑道:“既然咱們都是聰明人,老夫認為咱們也不必繞圈子了。事情反而好辦些。不錯,張侯爺,今晚老夫偕廷和深夜前來打攪,正是要和侯爺商議聯手之事。侯爺既然知道我們的來意,想必也知道目前的朝中情形。咱們直截了當如何?”


    張延齡笑道:“怎麽個直接了當法?”


    李東陽道:“很簡單。我們需要侯爺的幫助,說服皇上和勳戚侯爺們同意我們三天後提出的外庭補缺的官員人選。然後,國公侯爺們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我們盡力滿足你們。咱們各得其所,同時又可抗衡劉瑾等人的擴張。如何?”


    張延齡咂嘴道:“果然直接。赤裸裸的一場交易。很好,我喜歡這樣的交易。然則,請李首輔告訴我,你們外庭要補缺的名單,我先睹為快。”


    李東陽道:“劉瑾在外庭已有爪牙,且成氣候。這一次他必然是要趁機攫取外庭重要官職,以便將外庭控製在手中,掌控全局的。所以,外庭重要的職位,老夫都要爭奪。老夫知道不可能全部成功,但起碼六部尚書,內閣之中不能全部是劉瑾的人。”


    張延齡微微點頭。


    李東陽繼續道:“名單我已經擬定,侯爺可過目。”


    李東陽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遞給張延齡。張延齡接過打開看了一遍,笑了起來。


    “首輔大人,其他的都還好說,好歹都是外庭老成持重的重臣。但是,你要薦楊侍講入內閣,這事兒怕是成不了吧。內閣大臣的職位……恕我冒昧,楊大人怕是資曆差得太遠。可否斟酌?”


    楊廷和在旁臉上發燒,心中惱怒。他自知資曆不夠,但是張延齡當著他的麵說出來,這讓他很下不來台。


    有句話他差點便衝口而出。


    “你不也什麽都沒做,便當了侯爺?論資曆,你又算什麽?”


    但這話他當然不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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