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緩步走在殿宇之間蔥鬱的花木之中,離開乾清宮之後,他並沒有出宮,因為他要去景仁宮見張太後。


    新年之後,張太後便搬離了坤寧宮,搬到了東六宮之一的景仁宮居住。新年宴席之上,朱厚照被張太後激怒,所以說了要張太後搬出坤寧宮的話。但實際上,朱厚照倒也並沒有強迫張太後搬家。張太後後來自己主動提出要從坤寧宮搬出去。


    一方麵,坤寧宮是帝後的寢宮,曆來都是皇後居住的地方。雖然朱厚照尚未大婚,正宮之位空缺,但是遲早是要騰出來的。張太後自然也不可能霸著不走。另一方麵,坤寧宮中留下了太多的迴憶,留下太多先帝朱佑樘生活的痕跡,張太後睹物思人,遲遲難以走出來,她自己也明白,必須要換個地方住著,才能慢慢的走出來。


    景仁宮並非東西六宮中最好的居處,無論設施還是麵積規製都不能算是最好的。東西六宮之中,最好的住處當屬西六宮中的長春宮。隻可惜張太後心中有鬼,長春宮是老太後揮拐杖打死小茉莉的地方,張太後自然不肯去居住。


    當然還有別的宮殿可以選擇,皇宮最東側的仁壽宮也是一處不錯的殿宇,形製規格都符合太後的身份。隻可惜,那裏是周老太後殯天的地方,張太後還是不能去。


    所以,選來選去,隻有景仁宮合適。距離長春宮和仁壽宮足夠遠,又挨著乾清宮和坤寧宮足夠近,雖然殿宇小了些,院子逼仄了些,擺設物事陳舊了些,張太後還是搬到了這裏。


    張延齡從繁茂的缺少修剪的花樹之間的小道之間走過,來到景仁宮前的台階下。看著景仁宮略顯寒酸的陳舊的殿宇,張延齡心中有些難受。自己這位姐姐,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和兒子之間的關係也並不和睦,如今便住在這破舊的宮殿之中。雖然依舊可以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下半輩子大半生的時光便要就這麽渡過了,想想還是令人心酸。


    而且,自己目前也幫不了她什麽。除了時常來看看她,跟她說說話談談心之外,怕也給不了她太多的慰藉。況且,姐姐太後的身份也讓自己並不能頻繁的來見她。皇上和太後之間的事情,自己更是不能過多的插手,否則適得其反。說到底,還是自己目前實力不夠,權力不夠,不得不有所考量。


    張延齡上了台階進了殿門口,殿內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外邊天氣炎熱,進了殿中卻有些涼氣襲人之感。穿過昏暗的前殿迴廊,眼前終於明亮起來。後殿庭院之中陽光燦爛,盛開的花木甚是豔麗,廊簷欄杆都很光鮮,看來雖然外邊破舊,但是內務府還是將後殿整修了一番的。


    “侯爺?是侯爺麽?”遠遠的有人驚喜的叫了起來,一個人飛快奔來,上前行禮。


    張延齡嗬嗬笑著還禮道:“張公公好啊。”


    那人正是張太後身邊的貼身太監張忠。


    “奴婢很好,哎呀,果真是侯爺。太後早上還在說呢,說侯爺迴京了,今日恐怕要來。這不,果然便來了。侯爺,太後可想您了。”張忠喜道。


    張延齡嗬嗬笑道:“這不是來了麽?太後在麽?”


    張忠道:“在在在,侯爺跟我來。太後在後園呢。”


    張忠領著張延齡穿過迴廊來到後園之中。進了後園垂門,便遠遠看到幾個人在太陽底下的一片小菜園裏忙碌著。其中一人,帶著鬥笠,穿著布衣,完全是一個農婦的打扮,正拿著一柄小鋤頭在菜畦之中除草。張延齡一眼便認出,那是張太後。


    張忠正要大聲稟報,張延齡擺了擺手,緩步走了過去。晌午時分,太陽毒辣的很,站在陽光下都烤的慌,但是張太後似乎並不以為意,兀自除著草,口中跟身旁的兩名宮女說著話。


    “這些雜草必須除了去,不然的話,它們會吸地裏的肥力。莫看這些小草,生命力強著呢。有它們在,莊稼和菜蔬便沒法長得肥美。哀家別的不懂,這些還是懂的……”


    張延齡笑道:“太後懂的真多,太後家裏原來是種地的吧,哈哈哈。”


    張太後一愣,直起身來滿臉詫異的轉過頭,見到張延齡站在菜畦旁邊的小道上,頓時眼睛裏露出驚喜的光芒來。一把丟了鋤頭拎著裙子快步奔了過來。


    “是延齡麽?哎呀,你這小猴兒,真的是你麽?也不通稟一聲,嚇了我一跳。你這小猴兒哦。”


    張延齡笑著正要拱手行禮,張太後卻一把抱住了張延齡,嗚咽了起來。


    “二姐,怎麽了?怎麽哭了呢?誰欺負你了?兄弟去揍他。”張延齡笑道。


    “小猴兒東西,二姐是高興呢。可算平安迴來了。你好大膽子,跟皇上偷偷跑出去,連哀家都不告訴。皇上年少不更事,你也不懂事麽?你可是他長輩,怎也跟著胡鬧?”張太後一邊抹淚一邊數落開了。


    張延齡笑道:“二姐,怎地見了麵就埋怨我了。”


    張太後嗔道:“你活該。你知道哀家多擔心麽?聽到你和皇上被韃子圍攻的消息,哀家幾天幾夜都沒合眼。一個是我的小弟,一個是我的兒子,你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哀家怎麽活?混賬猴崽子,你還嬉皮笑臉的,還有理了是麽?”


    張延齡心中感動,自己這個姐姐對自己真的沒話說。她對自己是真心疼愛,難怪連朱厚照都吃醋。


    “二姐,給兄弟留個麵子吧,這麽多人瞧著呢,要罵也私底下罵。”張延齡笑道。


    張太後轉頭看著身旁張忠和兩名宮女,三人都笑嘻嘻的瞧熱鬧。於是嗔道:“你們笑什麽?你們評評理,哀家罵的不對麽?”


    張忠笑道:“太後罵的對。”


    忽然覺得這話似乎不妥,又連忙道:“不是,侯爺,我不是那個意思。哎呀,奴婢也不知道了。”


    張延齡哈哈笑道:“張公公可遇到難題了。”


    張忠笑道:“太後,侯爺,迴屋說話吧。這大太陽下邊站著,怪熱的。”


    張太後道:“張忠,明兒起你每天來澆水,中午來,叫你嫌熱。哀家都不怕熱。”


    張忠苦著臉道:“太後可饒了奴婢吧。太後不怕熱,侯爺可經不住。還是進屋說話吧。”


    張太後倒也怕曬著張延齡,忙命兩名宮女收拾農具離開。


    張延齡看著張太後曬得紅紅的臉,輕聲道:“二姐,怎地種起菜來了,也不嫌辛苦。難道還沒菜吃不成?”


    張太後微笑道:“總得有些事做啊。我瞧這地空著,便挖出來種幾畦菜,每天來忙活忙活,也好過坐在屋子裏發呆。看著這菜一點點長出來,倒也有些歡喜。”


    張延齡點頭道:“倒也是,有些事情忙活也充實些,不過也不能這麽熱的天來除草。中暑了怎麽辦?曬出了毒瘡怎麽辦?也得愛惜身子。”


    張太後笑道:“你懂什麽?除草便得中午,挖出來的草立刻便曬死了,便不會再長出來了。再說,這便是農時。夏天果蔬長得最快,這時候不種,難道大冬天的種?我也不怕太陽曬,當年我和皇上在坤寧宮的園子裏也種菜呢,皇上可是種地的一把好手,擔水挖地除草樣樣都會,我們不都是在大太陽下做事麽?可惜,現在隻剩下哀家了。”


    張太後說著說著,神情黯淡了下來。她又迴想起當初和丈夫一起雙宿雙飛時候的情形了。


    張延齡擔憂的看著張太後,不知該怎麽安慰她。好在張太後很快便恢複正常,笑道:“不用擔心哀家,我沒事。走,迴屋說話去。”


    眾人迴到屋子裏,張忠給張延齡沏了茶水喝,張太後洗了臉換了衣服後從後內堂出來,在桌旁坐下。


    “小弟,你可瘦了不少,這迴出去遭罪了吧?”


    張延齡道:“確實挺兇險的,不過好在平安無事。”


    張太後嗔道:“瞧你們下次還敢冒失行事?皇上也瘦了不少。迴來後我見了都嚇一跳。”


    張延齡笑道:“再沒下次了。這次能平安脫險,已經是老天保佑了。”


    張太後道:“知道便好。你是從皇上那裏來的吧?皇上有沒有跟你說,他和外庭劉健李東陽他們鬧別扭的事情?”


    張延齡道:“二姐也知道此事麽?”


    張太後歎了口氣道:“我怎不知?李東陽和劉健謝遷他們都進宮來覲見哀家了。那幾日皇上跟他們鬧別扭,不肯見他們。他們便都跑到我這裏來了。”


    張延齡一愣,忙問道:“他們來見二姐說作甚?”


    “還能作甚?還不是說皇上這次鬧出來的事情,說皇上不守規矩,行事荒唐,不聽規勸。迴來後還不肯認錯,跟他們鬧別扭。說他們受先帝囑托,輔佐皇上。職責所在,不得不加以勸諫……”張太後歎道。


    張延齡沉吟道:“他們是不是要二姐去幫著規勸皇上?”


    張太後道:“是啊,不然他們來作甚?他們要哀家好好勸勸皇上,讓皇上低個頭認個錯。劉健說,皇上不肯認錯,朝廷上下和大明百姓心中意難平,對皇上也不好。這一次皇上必須認錯,不然無法交代。”


    張延齡皺眉道:“二姐答應他們了?”


    張太後苦笑道:“我怎會答應他們?就算我想幫他們去規勸皇上,也得皇上聽我的話才是。小弟,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對我……哎……不說了,我還是別去討他厭煩了。這件事我無能為力。他們之間的事情,他們自己去處置便是。”


    張延齡點頭道:“二姐,沒答應他們便好。這件事二姐確實不可摻和進去。不要聽外庭那幫人的話,沒幾句是真心的。”


    張太後訝異道:“哦?你是這麽認為的?可是劉健李東陽他們確實是痛心疾首的樣子,而且這一次,皇上確實魯莽了啊。這要是出了事,可怎麽辦?”


    張延齡道:“二姐,聽延齡一句,不要摻和此事。有時候事情不能看表麵。總之,你信我的話便是。”


    張太後愣愣的看了張延齡片刻,笑道:“罷了,我本來也沒想去摻和。這些事也本就不該哀家來指手畫腳。哀家現在隻希望一切安安穩穩,皇上和你,還有鶴齡都平平安安。那便知足了。不說這些了,中午留下來陪哀家吃飯,一會我命人去叫鶴齡進宮來。咱們姐弟三個好久沒一起吃頓飯了。權當也為你接風洗塵。好不好。”


    張延齡點頭笑道:“當然好。我可好久沒吃二姐親手炒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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