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前往乾清宮的路上,文華殿大學士馬齊、文淵閣大學士熊賜履、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陳廷敬心情一個比一個沉重。早朝剛過,皇帝又下急召,想都不用想,定是為了城郊一家十三口被滅門的慘案。其實早朝前,三位大學士已經看到了九門提督托和齊和順天府尹錢晉錫的折子,奇怪的是,早朝開始後,這個折子不僅不翼而飛,托和齊和錢晉錫更是集體噤聲,直到半個多時辰早朝結束,偌大的太和門前竟沒人提及此事。


    浮沉官場半輩子的馬齊、熊賜履、張廷敬個個都不是傻子,折子不發,多半被留中了。說好聽的叫留中,說不好聽則是被私藏了。而此時放眼朝野,膽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私藏折子的,除了成功鬥倒索額圖明珠,獨攬內閣大權的佟國維,怕是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有這個權勢和膽子。


    索額圖被康熙罷官賦閑後,馬齊、熊賜履自是被佟國維連拉帶扯的灌了個缽滿盤盈,即使沒有直接參與進這次的瞞報事件,暗地裏恐怕也是心知肚明的。而陳廷敬依靠著四兩撥千斤的紮實功底,遊走在幾股勢力的漩渦當中,對這次的折子留中卻是早朝時分才剛剛迴過神兒來。一步一步行走在乾清宮門外漢白玉龍雕石台的積雪上,陳廷敬明明身穿烏黑厚重的裘皮大衣,依舊在冷風中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敬修、子端哪,你說萬歲爺此時召見咱們,可不是為了京郊那起殺人案子,咱們幾個到了禦前斷不能亂說,佟大人不在,咱們可不能自亂陣腳啊。”熊賜履字敬修,張廷敬字子端,當朝的漢臣沿襲古製習慣互稱字號,以示彼此關係非同一般,而八旗子弟則更習慣彼此稱“爺”,無限製的抬高對方的身份。


    “那是那是,馬大人提醒的是。”熊賜履心裏跟明鏡兒似的,馬齊分明是借機提醒陳廷敬當著萬歲爺的麵別胡說八道,於是乎唯唯諾諾迎合著答應。


    陳廷敬瞬間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勉強控製住顫抖的身體,不冷不熱又含含糊糊的迴答了一句:“聖意難測,咱們說話間都得多掂量掂量。”


    馬齊、熊賜履聽了陳廷敬的迴答,一時間似懂非懂,這陳廷敬平日裏猴精猴精的,聽懂他們的提點自是不在話下,隻是他的迴答確又似是而非,他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禦前是會順著他們的意思裝糊塗還是一股腦全抖給康熙帝,馬齊、熊賜履心裏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北風唿嘯,夾雜著細碎雪末的冷風一道道劃過這三個各懷鬼胎的內閣大臣,不由自主的,三人一起縮了縮脖子,馬齊見陳廷敬動作步調與自己高度一致,不知哪來的信心,認定陳廷敬不會胡說,於是衝著熊賜履微微笑了一笑。


    陳廷敬經這殿前風吹的頭腦更加清醒,眼望著巍峨雄偉的乾清宮正殿,陳廷敬陡生一計,或許,扳倒佟國維的時日到了。


    三人一齊進了乾清宮,在李德全的引領下來到了康熙帝平日裏常待的西暖閣,此時康熙帝正斜倚在龍榻之上,手裏摩挲著一串年數已久的檀木珠子,桌上剛剛沏好的****還冒著縷縷泛白的熱氣。


    踐行了叩拜大禮,三人噤若寒蟬般一字排開立在龍榻一側,莫說抬頭,連喘氣都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


    “你們三人身居文華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皆是飽讀詩書、學富五車之人,來你們給朕解解,這朗朗乾坤一饕餮,晴天白日一孤星是什麽意思?”康熙帝徐徐問道,雖言語間還算平和,但筆直挺立在一側的三位內閣大臣一時間隻差嚇破了膽子。


    “臣昏聵。”三人齊齊跪下,腦袋低垂著耷拉在地上,恨不得找個地縫立馬鑽進去。


    “你們不是昏聵,你們是好大的膽子!”康熙帝聲音陡然抬高了八度,在皇帝嚴辭訓斥下,馬齊、熊賜履按在地上的雙手皆微微有些顫抖。


    “身為內閣大臣,國之棟梁,你們私藏奏折,瞞報案情,是誰借了你們這個膽兒,怎麽著,還是你們都長了本事,給朕砍了腦袋還能再長出來?”康熙帝嚴厲的責問,犀利如鷹隼般的眼睛徘徊在三位閣老的身上,目光中流出的更多是無奈,是難以名狀的悲戚。


    聽到這裏,馬齊、熊賜履不得不惶恐著接受了現實。胳膊永遠不可能擰過大腿,以康熙帝的英明睿智怕是一早便看出了真正的幕後指使,橫也是死豎也是死,身上的罪名少背一些,或許死的還能幹脆一些,事已至今,佟國維怕是保不住了。隻是平日裏收受了佟閣老不少好處,馬齊多多少少還心存疑慮,念想著以死抵賴或者還能為佟大人開脫一些罪責,也不至於他下了獄拚死的反咬自己。又或者,佟國維身為孝懿仁皇帝之父,萬歲爺感念他兩朝老臣又是國親不舍治罪於他,再或者佟國維哪日東山再起,他馬齊也橫豎沒有得罪。瞬間盤算清楚,馬齊率先向著康熙腳下爬行了幾步,咚咚咚使勁兒給皇帝磕了三個響頭。


    “皇上恕罪,老臣該死。隻是老臣也冤枉哪,今兒起的確看到九門提督托和齊、順天府尹錢晉錫上了折子,早朝前還跟佟大人、熊大人和陳大人討論來著,隻是佟大人說茲事體大,皇上日理萬機,益查明一二再行稟報,我們這才將這份折子留了中,不想皇上神機妙算,先一步得知了此事,請皇上治老臣遲報之罪。”說罷,馬齊又是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透過千絲萬縷的熱氣看著跪在地上磕頭的馬齊,心下不由感歎起來:好個八麵玲瓏的馬齊,一番說辭不僅開脫了佟國維還拉著熊賜履、陳廷敬一起下了水,這是綁著四個閣老向自己示威啊。


    “陳廷敬,你說。”似是仍有不甘,康熙帝單點出陳廷敬。陳廷敬不敢抬頭,隻感覺皇帝冰冷的言辭中帶著一些期許,按照自己先前的設計,陳廷敬擲地有聲的迴答道:“啟稟聖上,晨起家中瑣事纏身,臣到內閣比平日裏晚了些,不知佟相國與馬大人、熊大人商議了何事。”


    陳廷敬言畢,馬齊腦袋嗡的一聲眩暈起來,他猛地咳嗽了兩聲,臉色變的一陣紅一陣白。熊賜履嚇得腿肚子轉了筋,跪在地上疼痛難忍,不敢動卻又瑟瑟發著抖。陳廷敬頭皮發麻,鬥膽抬頭看了眼高高在上的皇帝,明顯看到康熙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清王朝自太宗皇太極入關以來,為了不重蹈前明相國專權亂政的覆轍,三令五申不設相國,康熙早年明珠、索額圖爭權鬥勢,朝臣紛紛站隊貼合逢迎,為了顯示這二位權臣的尊貴,官員們私底下將此二位親切稱作明相、索相,但懼怕於朝廷的規定,誰都不敢擺在台麵上說。


    陳廷敬此時稱唿佟國維為佟相,顯然故作口誤實則意欲給這將死的駱駝壓上最後一根稻草。馬齊偷偷瞥了陳廷敬一眼,老話說薑還是老的辣,此刻的馬齊、熊賜履卻深切的體會到,嫩薑壞了根兒,也能辣死人。


    果不其然,聽到陳廷敬說到佟相,康熙怒喊一聲“陳廷敬你放肆。”說罷,皇帝將手中的珠子狠狠砸向齊腰高的案台,棕繩應聲而斷,渾圓透亮的檀木珠子散落了一地。


    半晌皇帝一言不發,盯著窗外木木的發呆,英明一世的他8歲登基,鬥鼇拜平三藩征西北,利用索額圖明珠巧妙平衡朝中各方勢力,千帆過盡萬徑歸來卻仍舊不得安生。嗬,康熙皇帝冷笑出聲,這才從容開口,隻是這一瞬,陳廷敬瞥到皇帝鬢角那絲絲白發在窗外雪光的映襯下竟如此的明顯:


    “陳廷敬擬旨:著革去佟國維領事衛內大臣、議政大臣職,念教輔孝懿仁皇後有功,仍食一等公俸;著革去馬齊文華殿大學士、熊賜履文淵閣大學士職,罰俸一年;著革去陳廷敬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職,罰俸一年,仍帶罪禦前行走。退下吧,都退下吧。”康熙皇帝疲憊的擺了擺手,陳廷敬聽到自己也被革了職,一時間不明所以難以接受,右手微微顫抖著用工整的楷書謄完了折子。


    三人恍恍惚惚走出了乾清宮,大廈已傾此刻誰也顧不上誰。陳廷敬磨磨蹭蹭走在最後,不等下到台階的最底層,掌事太監李德全匆匆忙忙追了過來。


    “陳大人留步,皇上有旨。”李德全細聲細氣的喊,陳廷敬趕忙要跪下,卻被李德全阻止並拉到了扶欄的後麵。


    “陳大人,萬歲爺口諭,萬望陳大人體諒朕之苦心,並傳諭十三阿哥,命爾案中徹查京郊滅門慘案。”李德全湊到陳廷敬耳邊輕聲說道,一句話包含的信息太多,陳廷敬聽完眼角禁不住泛了紅。扳倒佟國維,一時間卻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康熙帝為保住陳廷敬不得不一並撤了他的職,為君為父,康熙皇帝思慮周全,真是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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