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覆滅之後,鹿青崖便帶著太清宮裏的一群小道士迴到了最初那座無名的山上,從此之後便再也沒有下過山。

    光陰荏苒,鬥轉星移,十年的時光匆匆而過,鹿青崖近日突然覺得精神大不如從前,肝髒處也時不時疼痛難忍,他明白自己的大限要到了。

    十年裏,他終日與酒為伴,心中時時牽掛一抹人影,看似放浪不羈,其實整日鬱鬱寡歡,這十年他過得很是淒涼。

    如今大限將至,他反而卸下往日鬱結,心中滋生出無限的歡愉來,他想他終於可以去見一見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了。

    他招來門下弟子,告訴他們自己大限將至,不日就會逝去,讓他們不用再固守在這座小山上,若是渴望凡塵世俗便自行下山去,若是瞧上哪家姑娘便大膽地去追求,交代完後事他便離開了太清宮,兩手空空往西南而去。

    那是一個風清氣爽的冬日清晨,夢瀟正化作人形坐在竹林裏的磐石上打坐靜修,這是鹿青崖坐過的石頭,就連他盤腿而坐的姿勢也和鹿青崖當年一模一樣,這麽些年他都是這麽過來的,在腦海中迴憶他們曾經的點點滴滴,然後一樁樁,一件件,他都會重複做無數遍。

    正當他閉目沉思之時突然聽到一聲“夢瀟”,聲音沉穩渾厚,從他的身後傳來,是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聲音,但他沒有睜眼,也沒有迴頭,他隻是想,又來了。

    每次他靜坐修煉時,鹿青崖總會跑出來搗亂,有時用聲音擾亂他,有時甚至會露臉出來勾引他,初時他還誤將這些幻影當做真的,張開手臂就要撲上去,可下一刹那便會絕望地發現這些隻是他腦海中的妄念罷了,鹿青崖怎麽會來找他呢?

    那聲音還在響著,又是一聲“夢瀟”,竟直接貼到他耳邊,“怎麽都不睜開眼看看我,就這麽不想見我嗎?”

    “不想見你?你懂什麽?你不過是他的幻影罷了。“想到這裏夢瀟的嘴邊露出一絲苦笑,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仍舊雙眼緊閉。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歎息,而後他的耳垂就被一個溫熱濕滑的東西包裹住,接著又是一聲“夢瀟”,花蜜一樣灌進他的耳朵裏,“好夢瀟,你睜開眼看看我。”

    他渾身像是被雷擊了一樣,倏地睜開眼,扭過頭便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鹿青崖。

    還是一身破舊的道士長袍,身形消瘦,朗月疏風,竟真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感,臉上的胡子刮了,顯露出清俊的麵容來,隻是鬢邊的白發卻清楚地昭示著幾十年歲月的

    流逝。

    夢瀟呆愣在原地,連眨眼都忘了,他就那麽傻傻地盯著鹿青崖,將鹿青崖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貪婪地收進眼底,清風徐來,竹葉婆娑,時間仿佛突然停滯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們兩人。

    鹿青崖走上前抱住他,將他緊緊擁進懷裏,“別哭……”

    “誰哭了?你別亂說,壞我清名。”他埋在鹿青崖胸前嗡嗡地說道,手卻不自覺地收緊了鹿青崖的腰。

    “好,是我亂說,你沒哭,哭的是我……”鹿青崖窩在他頸間竟真的落下淚來。

    兩個人就這麽抱著默默地流淚,直到鹿青崖的胸前濕濡一片,夢瀟才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夢瀟伸手撫摸他鬢間的白發,眼中淚光閃爍,“你怎麽老成這副模樣了?”

    鹿青崖握住他的手腕,放到唇邊親吻,“我老了,你還是這麽美。”

    他衝鹿青崖笑了笑,手順勢放在鹿青崖的唇邊搓揉,“怎麽肯來找我了?是不是見一麵又要走?”

    鹿青崖突然不說話了,隻是眷戀地盯著他,手緊緊攥住他的手腕,放在唇邊吻個不停。

    他的心中突然漫生出無邊的恐懼,再仔細去看鹿青崖的臉,便看到了鹿青崖眼底的烏青和印堂上籠罩的黑霧,剛剛才平複下去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心像是被撕碎了一般,痛得厲害,他突然抽出手緊緊抱住自己,將頭埋進自己膝間,“你別說……別說……”

    鹿青崖走到他麵前,拉住他的胳膊,將他抱進懷裏,抵著額頭,“夢瀟,我來跟你告別,我的陽限快到了,臨死前,我想再看看你。”

    夢瀟捂住耳朵直搖頭:“我不聽……我不要聽……鹿青崖……你閉嘴!”

    鹿青崖眼裏閃過一絲不忍,終是歎了口氣,而後低頭吻住了他。

    他的身子在鹿青崖的掌心顫抖,嘴唇卻不由自主地牢牢貼住鹿青崖,鹿青崖撬開他的齒縫,探進他的舌腔裏,攪弄他的津液,舔舐他的軟舌。

    二十二年了,時隔二十二年,他們終於再次相擁,隻不過這一次卻是為了告別。

    鹿青崖自此便在招搖山腳的竹林裏住了下來,他的精神狀態不好,夢瀟便日日照看著他,有時肝髒疼得猶如針紮,夢瀟便將他緊緊抱在懷裏,輕聲哄慰:“沒事了……不疼了……我陪著你……別怕……”

    清晨夢瀟會將他帶上樹梢,像他們初見時一樣在萬丈高空看日出,看雲海,他躺在夢

    瀟懷裏,看著翻湧的白雲,思緒也跟著迴到了幾十年前,那時他不過十八歲,在山林中偶然碰見了一隻迷人的妖精,從此便深陷其中,然而造化弄人,他與他的妖精卻生生分離了幾十年。

    他原本信誓旦旦地說不願再來攪亂一池春水,卻依然抵不過心中如潮的思念,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迴到了他的妖精身邊。

    他在此時才明白,愛一個人往往是沒有理智可言的,即使他知道自己本應該不聲不響地死在太清宮裏,好讓夢瀟在漫漫時光長河裏將自己一點點忘掉,可真到了告別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麽不舍得,有多麽的害怕。

    這天招搖山又下起了雪,招搖山很少下雪,本是常年青翠,但每次下雪都叫他們遇上了。

    鹿青崖已經消瘦到隻剩皮包骨頭了,他瞧著外麵的雪卻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夢瀟背到身後,“走,我帶你去賞雪。”

    夢瀟在他身上掙紮,“你放我下來吧,你背不動我的……”

    “誰說的?我怎麽可能背不動你?!我永遠都能背得動你。”鹿青崖不依他,緊緊禁錮住他的腿,步履蹣跚地背著他走進茫茫白雪裏。

    他走得太慢了,每一步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力竭倒地,可不管夢瀟說什麽,他就是不肯將夢瀟放下來,兩個人就這麽一步一步地緩緩行走在肆虐的風雪裏。

    夢瀟趴在他背上無聲地哭泣,明明是兩人最快樂的迴憶,如今再做來,卻心痛到無以複加。

    他們渾身上下都被雪覆蓋,鹿青崖手腳冰涼,漸漸有些體力不支,他氣喘籲籲地握緊夢瀟的雙腿,眼前的景物突然變得模糊不清,隻聽“噗通”一聲,他的身體直直摔進麵前的雪地裏。

    “鹿青崖!!”

    夢瀟連忙爬起來將他抱進懷裏:“鹿青崖,你睜開眼看看我,鹿青崖,你不要嚇我!!”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生命力正在逐漸流逝,他明白,他沒有時間了,“夢瀟……下輩子你來尋我……好不好?這輩子……不夠……一點都不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夢瀟……”

    夢瀟見他這樣簡直心如刀割,抱著他放聲痛哭:“好,我去尋你,我去尋你……可是你再陪陪我好不好?我不想讓你走……我不要你走……”

    鹿青崖,你別走……

    “我也不想走……這樣的日子我還沒有過夠……沒夠……我太傻了……我太傻了……下輩

    子……我再也不會鬆開你的手……打死我,我都不鬆開……”鹿青崖無力地伸出手撫摸夢瀟的臉頰,“夢瀟……我愛你……”

    “我也愛你,我也愛你啊……鹿青崖……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夢瀟緊緊握住他的手,眼淚匯成江河。

    鹿青崖眼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最後他連夢瀟的臉都看不清了,他的身體逐漸冰涼,生息漸漸消散,他的手頹廢地垂下,可眼睛卻一直盯著夢瀟的方向,“夢瀟……你不是愛聽鹿鳴麽……我……我再叫一遍給你聽,好不好……”

    “呦……呦……呦……呦……”

    山間響起斷續的鹿鳴,很快,他便沒有了生息。

    天地萬物都化為泡影,雪不下了,風也停了,夢瀟抱住懷裏逐漸冰涼的身體,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啊啊啊啊啊……”

    山林震動,冰雪碎裂。

    小青和顧遠山下山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情景,兩個被白雪覆蓋的人影緊緊相擁在一起,一個已經死去,另一個也無聲無息。

    小青紅了眼眶,不忍地背過了身,顧遠山將他摟進懷裏,輕聲撫慰,“沒事,別難過了,你去勸勸他吧。”

    “好。”小青這才轉過身走到夢瀟身前,“夢瀟……”他叫了一聲沒有迴應,於是便又叫了一聲,“夢瀟……”

    這時顧遠山也已經走到他們身邊,夢瀟戚戚然睜開了眼,抬頭看著他們,“你們怎麽來了?”

    顧遠山難得不與他爭鋒相對,隻說:“聽到你的聲音便下來看看,沒想到……”

    “是我打擾到你們了……”說著他又低下頭看了鹿青崖一眼,“不過你們來了正好,也省得我再去和你們道別。”

    小青拉住他的胳膊問道:“你要走?去哪?”

    他抬手撫摸著鹿青崖清俊的臉龐,笑了笑:“我答應他,要去尋他,將他埋葬後,我便走了。”

    顧遠山聲音發澀:“偌大個世界,數十億凡世,你要去哪裏找他?”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想找,便能找到,”說著又扭過頭望著小青,“你說是不是?”

    小青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點了點頭,“是,想找就能找到。”

    顧遠山突然心中酸澀,扭過頭不再去看這兩個妖精。

    “日後每年替我往他墳前放一束花就行,紫色的大麗花,他最愛那個。”夢瀟的聲音異常平靜,如古井無波。

    “好。”小青點了點頭。

    夢瀟抬起頭衝他們笑了笑:“你們走吧,我也要去了。”

    “夢瀟……”小青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哭了起來,顧遠山將小青拉進懷裏,衝夢瀟點了點頭,“一路保重。”

    送走了顧遠山和小青,夢瀟將鹿青崖的屍骨埋在竹林的溪水旁,一個簡單的小土包,立了一個木牌,上麵寫著“未亡人,夢瀟。”

    做完這些,他便轉過身朝山下走去,自那以後幾百年,小青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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