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小青果真乖乖待在青山居裏,提都沒再提下山的事。但當顧遠山要帶他去書房時,他卻以“身體太累,想多睡會兒”為由再次推脫了。顧遠山念在昨夜要他要得太兇,便由著他去了。

    小青一個人在臥房裏搗鼓了半晌,總算將荷包的雛形編了出來,樣式是最簡單的腰圓式,夢瀟怕他手笨學不會太複雜的樣式,因此便選了最簡單的來教他。

    他將自己真身第十枝竹節上的竹枝取下來編成了這隻荷包,那裏是他靈氣最充沛的地方,因此隻要顧遠山將荷包戴在身上,不論在天涯海角,他都能感應到他的存在。

    再過兩日便是顧遠山的生辰,七月仲夏,小青要在那之前再在荷包上編製一些紋飾,不然光禿禿的太難看了。

    一直到晌午他才從臥房裏出來,推開書房的門便爬到了顧遠山的腿上。

    “睡飽了?”顧遠山擱下手中的書,伸手揉他。

    “沒有哎……還是困……”小青無精打采地搖了搖頭,往顧遠山肩上一趴。

    顧遠山扭頭看了看他的嘴角,那裏的傷口已經愈合,看不到一點痕跡了,但他還是低頭在那裏細細地親了親,然後拍著小青的腦袋柔聲說道:“接著睡吧……”

    “唔……好……”

    很快小妖精就沒有了聲音,就這麽靠在顧遠山肩頭睡了過去。

    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顧遠山在一陣蟬鳴中睜開了眼,他下意識地伸出胳膊卻撈了個空。

    小妖精不在床榻上。

    顧遠山穿上衣衫推開房門,走進小院時發現後廚的煙囪裏竟然冒起了白煙。

    後院的這間小廚房平日裏是沒人用的,雲生和海樓不會進來,難道是那小妖精在玩火?!

    顧遠山快步行至後廚,推開門就看到站在灶台旁滿臉烏黑的小妖精。

    “公……公子……你醒了?”小青望著顧遠山,伸出黑黝黝的小手又往臉上蹭了蹭,這下真成了小花貓了……

    顧遠山忍著笑意問他:“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青忽然變術法一樣從身後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素麵走到他身邊,“長壽麵,公子你快趁熱吃吧!”

    顧遠山直到這時才得以看清小青的手,一雙白嫩的小手上被燙出了五六個水泡,紅彤彤連著一片,顧遠山眼神暗了暗,伸出手握住他,顧遠山的聲音有些發澀,不知是因為剛睡醒的緣故

    還是因為胸中正翻湧著某些難以啟齒的情緒。

    “你怎麽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小花貓搖著尾巴衝他甜笑:“我是小妖精,自然什麽都知道啦,見到公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公子的生辰八字了,我還知道公子生於仲夏的正午十分,是萬物生長天地陽氣最盛的時候,我說的對嗎?”

    顧遠山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一手端住飯碗,一手牽著他走出了後廚,坐到院中的石凳上。

    “我先替你把手包紮起來。”顧遠山將他的手握在掌心問他:“疼不疼?”

    “不疼不疼的!不用包紮,一會自己就好了!”小青毫不在意地將手抽了出來,端起了長壽麵遞到他麵前,“公子你先吃麵吧,一定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顧遠山望著眼前熱氣騰騰的素麵出神,有多少年沒有吃過長壽麵了?十三年了吧,從母親去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吃過,侯府上下沒有人記得他的生辰,就連他自己也是不願記起的。

    他的生辰,總是和噩運相連。

    五歲生辰那天,他的母親在他的眼前被大夫人帶人推進水井裏,活活淹死。

    他到現在還能記得那時的場景,也是同樣的院落,同樣的石桌石凳,他坐在母親的懷裏吃著母親親手做的長壽麵,母親的身上常年帶有梅香,即使在炎炎夏日也冷冽清幽,他窩在母親懷裏,鼻端溢滿冬日的梅香,手中是熱氣騰騰的壽麵,幸福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至一陣劇烈的踹門聲響起,梅香散了,他的童年也隨之結束了。

    顧遠山的母親白玉茗是當年名動京師的藝伎,不僅容貌姣好,一曲驚鴻舞更是舞得精妙絕倫,優美的舞姿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引得無數王公子弟為之癲狂。

    顧兆對白玉茗是一見鍾情,他雖然流連花叢,但對白玉茗的確動過幾分真心。

    那時候追求白玉茗的王公貴族數不勝數,但白玉茗偏偏就選中了顧兆,顧遠山至今也想不通他那滿腹詩書心高氣傲的母親怎麽就看上了顧兆這個酒囊飯袋?!

    他不知道女人有時候就是盲目的,可能是顧兆給了她從沒有過的溫暖與寵愛讓她敞開了心房,也可能她是被年輕的定遠侯俊郎的外貌迷暈了眼。畢竟從顧遠山高大的身形和英俊的眉眼來看,顧兆當年必定也是風度翩翩的瀟灑美少年。

    顧兆替白玉茗贖了身,將她安頓在侯府外的一座小院裏,最初的那幾年兩人的確度過一段

    恩愛非常的時光。後來顧遠山出生了,顧兆便將他們母子二人接迴了侯府,那時候侯府中除了大夫人外已經有三房妾室了,白玉茗過府就是定遠侯府的五夫人。

    白玉茗出生於名門世家,自小便跟著家裏的先生識字讀書,後來家道中落,年僅十歲的她被賣入青樓,命途坎坷。她自知顧兆對自己的寵愛必定會遭到其他幾位夫人的妒忌,因此事事謙讓,從不與她們爭搶什麽。

    在侯府的日子不算好過但至少還能熬得過去,再加上顧兆對她的寵愛,讓她們母子二人在侯府後院中安穩度過了五年,直至白玉茗再次懷有身孕。

    一個顧遠山已經讓大夫人如坐針氈,她又怎會允許白玉茗再生一個兒子出來?

    白玉茗懷有身孕六個月的時候已經不能再和顧兆行房事了,顧兆本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時間長了他便又在外麵養了一個小妾,自此便把家中身懷六甲的五夫人忘到了腦後去。

    也是在仲夏的正午,日頭毒辣,蟬鳴聒噪,顧遠山正窩在母親的懷裏吃著長壽麵,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踹門聲,前院的嬤嬤大驚失色闖進來,撲到白玉茗腿邊告訴她,大夫人帶著十幾個家將衝進來了!

    母親當時隻是呆愣了片刻便拉起他的手將他帶到後院的柴房裏,那裏有一道暗門,是母親剛搬進來的時候命人暗中挖的,或許她早就想到有這麽一天了!

    母親挺著大肚子將他推進暗門裏,撫摸著他的頭發對他輕輕說道:“阿遠聽不聽話?”

    “聽話,阿遠最聽話了!”五歲的顧遠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臉茫然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前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母親低頭親了親他的臉頰,對他說:“那阿遠答應我,待會兒不管發生了什麽,阿遠都不可以發出任何聲音,更不可以從這裏出來,阿遠能做到嗎?”

    “能!”

    “好孩子!”白玉茗深深看了他一眼,決絕地將暗門關上,轉身離去。

    那個晌午顧遠山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從暗門的門縫裏看著自己美麗溫柔的母親被十幾個家將按在地上拳打腳踢,越來越多的鮮血從母親的下體流出來,將她身上白色的紗裙染成鮮紅的血海。

    母親倒在地上,咬著唇不發一語,她的臉一直衝著顧遠山所在的方向,鮮血從她口中溢出,但她依然在笑,她在衝顧遠山笑。

    阿遠,我的寶貝,不要怕,阿娘不疼……阿娘一點也不疼……你要聽話……你要活

    下去……

    顧遠山趴在門縫上,渾身都在顫抖,眼淚從他的眼角不停往外流,他用手死死捂著自己的嘴,甚至將手心的肉都咬破了才沒讓自己發出聲音。

    我答應阿娘的,我要聽話,阿娘還在笑,阿娘不疼嗎?可是我好疼啊……我不能哭……阿遠最聽阿娘的話了……

    母親終於笑不出來了,她徹底昏死過去,渾身上下到處都是鮮紅的血,大夫人冰冷又惡毒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拖起來扔到井裏!”

    “是!”家將們將早已沒有唿吸的白玉茗拖起來,扔進了後院的水井裏。

    “噗通”一聲,母親的身影就那樣消失了,從他眼前消失,也從他的生命裏消失,從那以後,上窮碧落下黃泉,人世間再也沒有人叫過他一聲“阿遠”。

    “那個下賤的小崽子肯定還躲在院子裏,一定要把他找出來,一並殺了!”大夫人扔下這句話便轉身走了。

    那天夜裏家將們將整個小院搜了個遍也沒有找到顧遠山的下落,顧遠山在柴房的暗門裏躲了五天,五天五夜不吃不喝,直到顧兆聽說白玉茗失足跌進水井後從他的小妾那裏趕迴來,顧遠山才從柴房裏爬了出來,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父親……”便徹底昏死過去。

    顧遠山昏迷了兩天兩夜,一直高燒不退,醒來之後顧兆問他看到了什麽?他隻說他什麽都不記得了。眾人都以為他是發燒燒壞了腦子,便也不去深究了。

    自那以後顧遠山便在大夫人麵前裝傻充愣,大夫人忙著除掉其他三房姨太太,這才放過了他這個瘋瘋傻傻的愣子。

    人們常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可人們還說“一入侯門深似海”,這些綿延了百年的世家大族被一方方庭院,一堵堵高牆阻隔在凡塵俗世之外,他們享盡了榮華富貴,他們將凡夫俗子視為可以用腳碾死的螻蟻,世人往往隻見其繁華,卻不知道在這高牆深院內藏了多少肮髒齷齪的下賤事,埋了多少嶙峋錚錚的白骨。

    而從死人白骨堆裏爬出來的又有什麽好人呢?

    自然沒一個好東西!

    備注:日永星火,以正仲夏——《書·堯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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