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沙大戶的名字當然不叫大戶,隻不過他確實姓沙,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玄祖都姓沙,而且都叫作沙大戶。


    對他們家的人說來,除了“大戶”這兩個字之外,幾乎已經沒有更適當的稱唿了。


    因為他的玄祖沙曼閣被朝廷遣放到這裏來之後,就成了這裏最有權勢的人。


    沙曼閣,字觀雲,好學道,十三歲入庠,十七歲中舉,十八歲即高中,點翰林、入清流,少年清貴,想不風流也不可能了。


    可是風流也要付出代價的。


    風流輕狂,風流環薄,風流清貧,風流早死。


    為什麽一個才情絕代的詞人要忍心把他的浮名——把他不是浮名的浮名換作淺酌低唱?


    那隻不過是風流而已。


    風流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又如何?失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一芥子即一世界,一刹那即一永恆。沙曼閣的風流,換來的結果,就是要他們沙家的人一輩子都要發配到邊疆去做流民。


    可是他們沙家的流民,在黃石鎮上,過的卻是非常貴族化的生活。


    因為沙曼閣是個讀書人,到了黃石鎮之後還不到一年,就在附近一個山坑裏挖掘到黃金。


    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比金子更實在、更寶貴的?


    販夫走卒、婦孺幼童、蠻漢村夫,他們也許不知道珍珠瑪瑙翡翠碧玉書帖名畫漢玉古碑細瓷,可是黃金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知道黃金的價值,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自從沙家暴富後,黃石鎮附近就開始有了一陣尋金的熱潮,想發財的人從四麵八方擁集而來,黃石鎮就在一夜之間忽然繁榮了起來。


    隻可惜這陣繁榮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除了沙大戶之外,能找到黃金的人實在少得可憐。


    大多數人都失望地走了,隻有沙大戶依舊是沙大戶,黃石鎮也依舊蕭條如故。


    02


    陸小鳳來拜訪沙大戶,就在他到達黃石鎮的第二天以後。


    那時候沙大戶正在喝他這一天的第一杯酒,中午這一餐,他喝的通常都是比較軟一點的酒,這天他喝的是特地從紹興捎來的善釀。


    這種酒極易入口,後勁卻極大,陪他喝酒的是他身邊最接近的一位清客孫先生,據說是從知縣任上致仕的,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儒雅溫和。


    進來稟報有客來訪的,是這一天在門房裏當值的護院楊五。


    沙大戶一隻手拿著酒杯,一隻手拿著筷子,眼睛看看一碟鳳雞裏的一個雞腳,冷冷地問楊五:“你知不知道我在吃飯的時候,是從來不見外客的?”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還不叫外麵那個人滾蛋?”


    “我本來不但想要他滾蛋,還想拎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楊五說。


    “你為啥沒有這麽做?”


    “因為這個人我扔不出去。”楊五說,“他沒有把我扔出去,我已經很高興了。”


    沙大戶轉過頭,眯著眼睛看著他。


    “我本來一直都以為你是一個很有種的人,怎麽忽然會變得那麽孬了?”


    在自己的老板麵前,楊五說話也不太客氣。


    “我一點都不孬。”他說,“我隻不過不想去惹那個人而已。”


    孫先生插口了:“那位仁兄究竟是何許人也?”


    楊五故意很冷淡地說:“他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隻不過是個長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沙大戶的架子一向是非常大的,大得不得了,可是聽到陸小鳳這三個字,他立刻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三個字的本身就仿佛有一種很特別的魅力。


    陸小鳳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雖然站在門房外麵等了半天,可是他相信沙大戶隻要聽見了他的名字,一定會親自出來迎接他,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他,旁邊甚至還有最好看的女人。


    對於這一點他有信心。


    有一次在微醺之後,他曾經問過他的一個好朋友,他問老實和尚:“你知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不等老實和尚開口,就自己迴答:“我是個騙吃騙喝的專家,就憑我的名字就可以吃遍天下。”


    老實和尚大笑:“這一次你說的實在是老實話。”


    好酒好菜都已經擺在桌子上了,架子極大的沙大老板果然是親自把陸小鳳迎接進來的,宴客的花廳裏已經擠滿了一屋子人。


    能夠看到陸小鳳這樣的人,這種機會有誰肯錯過。


    沙大戶很抱歉地向陸小鳳舉杯。


    “陸兄,你看這地方,像不像個菜市場?”


    “真有點像。”


    沙大戶大笑:“其實這個地方本來是蠻清靜的,我們家也並不是這麽沒有規矩的人家,可是大家一聽說那個能夠用兩根手指捏住刀鋒,而且還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來了,誰都想看看這個陸小鳳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擋也擋不住,趕也趕不走。”


    陸小鳳故意歎了口氣。


    “這種事本來就是沒法子的,誰叫我是這麽有名的人?”他簡直連一點謙虛的意思都沒有,“一個名人總是會常常碰到這種事的。”


    大家都笑了,隻有一個穿著一身藍布秀才衫,好像是清客一類的瘦小中年人,臉上雖然也賠著笑,眼中卻全無笑意,甚至連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都很僵硬勉強。


    幸好陸小鳳並沒有注意到他,隻是帶著笑對沙大戶說:“我的窮,我的懶,都是很有名的,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我聽說過。”


    “那麽你為什麽不問我,像我這麽樣一個人怎麽會像一隻騾子一樣,笨笨地趕了幾千裏路,連滾帶爬地跑到這裏來?”


    沙大戶感慨歎息。


    “這地方實在愈來愈窮了,到這裏來的人確實愈來愈少。”他說,“像陸小鳳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來,我們實在連做夢都想不到。”


    他本來很有威嚴的一張“國”字臉上居然露出了像陸小鳳一樣調皮的笑容:“幸好我不做夢的時候還可以想得到。”


    陸小鳳四條眉毛都揚了起來:“你真的知道?”


    “真的。”


    “你知道些什麽呢?”


    “知道你是為了一個朋友來的,你那位朋友很不幸地死在這個地方。”


    “你知道的事好像還真不少。”


    “這個地方雖然窮,我可不窮。”沙大戶說,“像我這麽樣一個有錢人,總是有很多人會偷偷地跑來告訴我很多事的。”


    他笑得非常愉快:“有錢的人就好像有名的人一樣,不管做什麽事都要比別人方便一點。”


    這一點誰都不能不承認。


    陸小鳳聽到有道理的話總是會露出很佩服的樣子。


    “看起來你這個人實在真的是很有一點學問。”


    沙大戶大笑:“我的學問恐怕還不止一點而已。”他說話也同樣一點都不謙虛。


    “除此以外,你還知道什麽?”陸小鳳問這個好像有很多種性格麵目的人。


    “你是不是還知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一把刀?”


    “這種事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沙大戶故意用冷淡的語氣說,“這個小鎮上怎麽可能還有我不知道的事?”


    陸小鳳盯著他,也故意用一種很冷淡的口氣道:“那麽你一定也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了?”


    “兩個人?”沙大戶皺起了眉,“兩個什麽樣的人?”


    “你不知道我問的是哪兩個人?”


    “我怎麽會知道。”沙大戶說,“這地方雖然小,人卻不少,我怎麽知道你問的是誰?”


    陸小鳳歎氣,搖頭:“原來這地方畢竟還是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這句話說得簡直有點混賬了。


    他隻說他要找兩個人,既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姓名來曆,也沒有說出他們的身材容貌,有誰能知道他說的是誰,那才是怪事。


    可是他偏偏要這麽說,這種話大概也隻有陸小鳳先生能說得出來。


    他知道沙大戶一定會生氣了,陸先生說的話常常會把別人活活氣死。連老實和尚那種有涵養的人都差點被他氣死在陰溝裏,何況沙大戶這種大爺。


    一個做慣了大爺的人,能受誰的氣?


    “你到底要找兩個什麽樣的人?”沙大戶忍住氣問陸小鳳。


    “是一男一女。”


    “你要找的是一男一女?好極了,實在好極了。”


    沙大戶氣得直笑:“這個世界上正好有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你要找的正好就是一男一女,你說巧不巧?”


    他生氣,陸小鳳不氣,陸先生一向隻會氣人,不會氣自己。


    看到他這種很高興的樣子,本來很生氣的沙大戶忽然也笑了起來。


    “原來我上了你的當了。”


    “你上了我什麽當?”


    “你是故意在氣我,我居然就真的生了氣。”沙大戶說,“我簡直好像是個傻瓜。”


    其實他一點都不傻,陸小鳳無緣無故地氣他。


    這兩個人從一見麵開始,所說的每句話都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好像兩個武林高手在過招一樣,都想把對方壓倒。


    “我看得出你也跟我一樣,是個爭強好勝的人。”沙大戶說,“我一向最喜歡這種人。”


    “隻可惜你長了胡子。”陸小鳳又故意歎了口氣,“你大概也知道陸先生一向隻喜歡美女。”


    這一次沙大老板不再生氣了,時常生氣絕不是件好事,尤其有礙健康。


    大老板們通常都很會保重自己的身體。所以他隻問陸小鳳:“你要找的那一男一女,有什麽特別跟別人不同的地方?”


    “那個男的很會用刀。”


    沙大老板笑了:“我家的廚子也很會用刀,他用刀片起肉來,片得比紙還薄。”


    他也故意問陸小鳳:“你要找的是不是我的廚子?”


    陸小鳳當然更不會生氣,反問道:“你的廚子會不會殺人?”


    “我隻知道他會切肉。”


    “切什麽肉?”


    “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騾肉馬肉雞肉魚肉鶴肉鵝肉兔子肉獐子肉,什麽肉他都切,甚至連老虎肉他都切過。”沙大戶說,“隻有一樣肉他不切。”


    “人肉?”


    “你又說對了。”沙大戶還在笑,“人肉是酸的,比馬肉還酸,我絕不會讓我的廚子去切人肉。”


    陸小鳳又在歎氣:“沒有吃過人肉的人,怎麽會知道人肉是酸的?真奇怪。”


    沙大老板不理會他,否則就又要生氣了。


    別人要氣你,你不氣,才是高竿,能夠做一個大老板,沒有一兩下高竿怎麽能罩得住?


    “男的會用刀,女的呢?”他問。


    “女的那一個就更奇怪了。”陸小鳳說,“她滿頭白發蒼蒼,像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可是她的一雙腿,卻像是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


    像那麽樣一雙腿,如果有人能在看到過之後很快就忘記,那個人一定不是個男人。


    沒有看見這雙腿,沙大老板無疑也覺得很遺憾。


    他雖然已經開始有一點老了,畢竟還是男人,愈老的男人,愈喜歡看女人的腿。


    就算隻不過看一看,也是好的。


    沙大老板歎了口氣,先把自己這一生中所看到過的美腿一雙雙在心裏溫習了一遍,等到自己覺得自己又變得年輕了一點時,才問:“你有沒有看到她的臉?”


    “沒有。”


    當時陸小鳳根本沒有機會看到她的臉,何況看到了也沒有用。


    頭發可以染的,臉也可以改扮,天色又已黑了,生死已在唿吸間。


    這種情況沙大老板當然也不會不明白,卻偏偏還是要問:“你為什麽不看她的臉?”


    “因為我是個男人。”陸小鳳淡淡地說,“一個男人在看到那麽樣一雙腿的時候,誰還有空去看她的臉?”


    問得不通,迴答也絕,大戶大笑。


    “現在我才明白你的麻煩在哪裏了。”他大笑道,“這個女人你根本就找不到,除非你能把這地方每個女人的裙子都脫下來瞧一瞧。”


    陸小鳳沒有笑,反而一本正經地壓低聲音說:“老實告訴你,我正想這麽做。”


    “這種事誰不想做?”沙大戶也故意壓低聲音,“如果你真的去做了,千萬要告訴我,好讓我也跟著你去瞧瞧。”


    兩個人說了半天話,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在鬥嘴?還是在鬥智?


    長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已經看透了,好像也沒有什麽太稀奇。


    擠在大廳裏的人已經覺得沒什麽太大的意思,一個個都往外溜。


    那個穿藍布衫的秀才本來就笑不出,現在當然更待不住。


    陸小鳳忽然大聲說:“金老七,別人都能走,你不能走。”


    誰是金老七?誰也不知道誰是金老七,誰也不知道他在叫誰,所以不管誰都會嚇一跳。


    忽然被人嚇了一跳的時候,腳步一定會停下來,每個人都在東張西望,想找出這位大名鼎鼎的陸小鳳叫的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叫住他?


    秀才也不例外。


    隻可惜現在每個人都看出陸小鳳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陸小鳳的眼睛已經像釘子一樣盯住他。連他自己都已感覺到,所以忍不住要問:“陸大俠,你在叫誰?”


    “我不是大俠,就好像你也不是秀才一樣。”陸小鳳說,“我在叫的當然就是江湖中唯一能‘夜走千家,日盜百戶’的金七兩。”


    “我不認得這個人。”


    “你不認得我認得。”陸小鳳說,“你就是金七兩,金七兩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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