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她驀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崖壁下衝她寬慰的笑,“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我不會有事的,不會。


    多年後憶起他的笑,洪荒萬裏,聖湖之下,孤身一人的女子,驀地綻開了笑靨。那樣黑暗的幽冥,那抹笑直如春日裏燦爛的桃花。


    許久不曾說話,她的聲音有些結巴,斷斷續續出口,連成了模糊的言語,“……寧止。”


    我也不會有事。


    縱使被世界遺忘,我也……不會有事,不會委屈。無論好與不好,用百年的光陰換來畢生的願望,總也值得。


    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能堅持下去;


    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慈恩,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可羞之事,不問得失,不計人惡,不輕易發怒。


    凡事相信,包容,盼望,忍耐……


    滄海桑田。


    隻此,再無其他。


    漸進闔起的眼瞼,她看見那些死人花如同火焰一般綻放,若有來生,真想知道,他會是何模樣?


    或許,仍是個皇子貴胄,要麽來往於權利算計,要麽不事生產,走馬放鷹,玩鬧一生。


    也或許,是個書生,終日埋首書本,想著將來金榜提名後,要如何如何的作為。又或許,是個單純的少年郎,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兀自靜默的等待著自己心底的願景。


    不幸一些,變成貓狗狐熊,嗬……獵人追逐,它狡詐的躲藏,一身暖暖的裘皮,永遠不會被寒冷侵犯……


    很多很多很多的或許,他總會有來生……可惜,她永遠不會。饒是他再如何的或許,可終究,他每一生,都會有另外一半相陪到老吧?


    ——七夜,我恨你。


    一刹,所有的惡靈飛速閃離,發出陣陣淒厲的叫聲,卻是不再近身啃噬她的血肉。宛若一隻小小的獸,她淒寂地蜷在那裏,破損的肢體竟是不再複合,巨大的痛楚幾乎要將她攪碎成齏粉。不刻,衣襟上的血跡漸進幹涸,直至凝成黑色,一大塊連著一大塊,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綻開,漫天席地,惟有這陰鬱絕望的紅。


    然,她的臉頰卻是出乎意料的幹淨。緩緩的闔眼,女子的唇角驀地上揚,帶著終於解脫了的釋然。一瞬,長明燈的火焰撲閃跳躍,宛若夜裏的曇花,照亮了整個聖湖,有無數的光影斑駁掠過四周的岩壁,煙花般璀璨。


    她曉得,她將要陷入永生的沉睡了——直至百年後來臨。刹那,長明燈熄滅,黑暗將所有吞沒,她閉眼,睡得這樣好,這樣沉。


    一旁的地上,模糊的沙土中,隱約可以看見好些字跡,由指尖吃力的寫出。一個個,隱約是雲德庸,幾個姐姐,鳳起,桂圓,陳管家……有些模糊的字跡,可每一筆的勾勒,分明都承載著不盡的思念。


    她很用心地去記住每一個人,非常非常用心。隻是她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記掛著她,哪怕……偶爾。她甚至可以忘記自己,可是,她忘不了乾陽,忘不了向城,忘不了所有的人……


    她等了很久很久,時間長得她有些害怕。


    寧止,乾陽是春,還是秋?若是冬,有沒有下雪?


    有一處的地麵,男子的臉頰被勾勒其上,那樣的神態,便似那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眉目間的每一道風情,都讓她細細地勾勒了下來……


    ——可知?她的雙手,被那些斬魂釘釘著啊!


    驀地,一陣陰寒從地麵升起,頃刻便浸濕了處處沙土。那些用指尖寫下的字跡,一經如此就洇濕泥濘了,可沒能寫出的心跡,想擦也擦它不掉……


    最後一刻,帶著微許的模糊,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夢囈,“……寧止,我很想你。”


    此後,又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吧?


    一年,又或者更久?


    寧止,我很想你。


    ……


    冬。


    窗邊,男子隨手披了一件白狐皮的短裘,表情淡漠一如絕世遺塵的月影。忽的覺得眼前一片白茫,他這才發現有朵朵晶瑩剔透的雪花飄落。


    抬頭,他眯眼看著漫天的雪花,不由輕喃,“下雪了。”


    自她離去後,乾陽的第二個冬天,下了數日的大雪。


    三日後,同樣的信箋從別院而出,分別被送往了不同的地方。


    鹽城。


    一大早,小童方進了院子,不期然便瞧見了他家少主正在廊下望著天邊發呆。不由好奇,他索性也學著他的模樣仰看,可看了良久,天還是天,除了不斷飄落的雪花,什麽也沒有。


    “少主,你在看什麽?”


    “看空氣。”


    “……”


    “來找我做什麽?吃飯?”徑自開口詢問,赫連雪緊接著又道,“今天的早飯有沒有紅棗當歸一類的補品?我這幾天正好是每個月不舒服的時候,不能缺血。”


    一身的悚然乍起,小童哆嗦地看著男子,難道……


    “少主,你也和女人一樣,每個月都……都那個?”


    聞言,赫連雪意味深長地看著小童,直到小童驚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頗為憐憫,赫連雪故作歎息狀,“每個月,本少主都會少許貧血。因為我有著一顆,破損的心,止不住的鮮血從那裏流失。”


    “……”良久,小童捂著作痛的心髒,吃力道,“少主,我覺得這兩年來,你的變化委實太大。”


    變化?


    很是好奇,赫連雪直直地盯著小童,“變帥了麽?”


    頓覺惡心,小童不由鄙夷,“少主,你不要像蒼蠅一樣盯著我。”


    “有麽?難不成你是屎?”


    隻覺得快要被噎死了,小童憤懣地揪扯著胸口的衣衫,實在不敢多說廢話。看也不看赫連雪,他徑自從懷裏掏出一份信箋,一口氣憋完,“剛才從乾陽來的信,九殿下的。”


    “寧止?”神色一瞬低沉,赫連雪半響後才接過那份信箋,卻是不急著開啟,好像在思考著什麽,自從雲七夜死後,他有多久沒去過乾陽了?


    兩年了吧?


    看著手裏的白色信箋,那一筆一畫中的剛勁,分明是寧止的性格。居然會給他寫信,這男人意欲何為?


    有一種要倒黴的直覺……


    良久,他終是拆開了信箋,垂眸細讀。神色變化,男子手裏的信箋似乎偶爾顫抖,許久後才抬起頭來,眼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似是堅定了什麽,他將那封信箋緊握,頭也不迴的轉身離去,但聞稀薄的空氣裏傳來毫無轉圜的堅定,“小童,告訴我娘,就說我要到外麵遊曆去了,沒個一年半載的迴不來。”


    一愣,小童有些急了,怎生都去遊曆了?富貴人家都好這一口麽?聽說小侯爺自一年前離開帝都遊曆,至今未歸呢!


    兀自前行,赫連雪將手裏的信箋收迴懷裏,眉宇間難見的嚴肅慎重。所以說,有些人委實太過陰險,被他惦記上了絕對沒好事。此次的遊戲,大有精髓所在,那便是——你死,我死,大家一起死!


    不愧是寧止喲!


    身後,小童看著男子大聲高喊,“少主,你要去哪裏遊曆啊!”


    “北麵。”


    不曾正麵迴答,赫連雪的話音落下便已消失在了拐角處。他素來不喜經商,所以甚是羨慕那些可以隨心支配自己的人。現而今,眼看二弟也可獨當一麵,他緣何不可隨心一次?


    為自己!


    腳下的步伐加快,他倒是有些感謝寧止的來信了!


    嗬,滄瀾教!


    ……。


    漆黑的夜,月亮被烏雲遮掩而去,就連星星也尋不到一顆,隻有大風。黃昏的時候,那黑沉沉的天氣,不由叫人疑是要下雪,可終究隻是唿嘯起了大風,平添了幾分冬日的蕭索寒冷。借著幾絲熹微的月光,但見郊外的樹木瘦小幹枯,不盡的淒寂。


    官道上,一輛精致的馬車轆轤而行。車廂內,男子挑簾望向車外,但見遠方的夜幕黯沉,黑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一路前行,偶爾可以看見幾點篝火,在凜凜寒風中飄搖撲閃,隨時可能熄滅。


    車廂外,秦宜騎馬隨行,衝男子低聲恭謹道,“殿下,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可以到達北齊境內了。”


    “他們可都到了?”


    “赫連雪尚還在路途中,其餘的人倒是都到了。隻等著殿下明日到達北齊,一同北行。”


    聞言,寧止靜默了半響後沉聲道,“秦宜,你說此次攻陷滄瀾,我們能有多大的勝算?”


    片刻的思量,秦宜答的中肯,“按理,我們已經籌劃了兩年,小侯爺留下的筆記書信更是詳盡地敘述了如何克製滄瀾教的邪術巫蠱,怎也能使他們措手不及。再者,我們還有諸多的高手兵將為盟,私以為勝率很大。”


    聽得清楚,寧止隻是微微點了點頭,而後沉默至終,再也不言語。


    但願,真如秦宜所言。


    五日後。


    北齊以北,彩雲之南。


    此去滄瀾,萬裏艱險。


    高聳入雲的山峰連綿橫亙,那樣的高度,就連驍勇的飛鳥也躍不過去,唯有攏翅折迴。幽深的山澗裏,終年不息的狂風唿嘯衝撞,宛若尖利的刀鋒般掠過地麵,刹那便卷起陣陣塵土揚沙,乃至寸草不生,一切生命的跡象皆被湮滅。


    然,山澗的窄道上,竟有上千人利落地攀援跋涉。好似一條長龍,眾人敏捷地移動著身子,不差分毫地落在了隻能容一隻腳踩踏的小道上。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待到了風急處,他們行進的速度明顯地緩了下來,颶風吹得他們的身形踉蹌飄搖,唯有緊緊地攀扣住頭頂的岩壁。


    “寧……咳!”


    惡劣的天氣幾乎不給人張口說話的機會,陰若熏才張開嘴,便有一股冷風趁機鑽進了他的唇齒,而後直入五髒六腑,咳得他險些岔過氣去。皺眉,他惱怒地扭頭看向腳下的百尺懸崖,不期然身子一晃,險些失手滾摔下去!


    見狀,赫連雪一驚,旋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衫,將之扯迴了岩壁,“小心些!”


    行在最前方,熟知山澗氣候的向導扭頭衝寧止道,“殿下,得叫大夥加快些腳步才是。一旦太陽落山,山澗裏的風定是越來越大,咱們得趕緊找一處山洞避風,否則都有可能被吹割成血人!”


    聞言,寧止仰頭看向天際,那輪太陽就快要落山了。麵無波瀾,他旋即衝向導道,“倒也無妨,出不了一百米,待到此座山澗拐角,有好些可以避風的山洞。”


    一愣,向導有些驚訝,“殿下怎知?”


    不曾正麵迴答,寧止隻是淡淡道,“走吧。”至於如何知曉,便是因為他曾經和秦宜來過此間,而引路的便是若清瑜脖子上的藥粉。


    向城那一晚,他給若清瑜下了如此的藥,可以在數日內循著氣味追蹤對方。


    果不其然,方過了山腳,山路霍地開闊,連綿數百米的山腰上皆是大大小小的山洞,足以供上千人休歇避風。皆是歡喜,眾人忙不迭躲進了山洞,不刻後篝火燃起,一派的暖意。洞外,寒冷的颶風大作,竟是將好幾塊大岩石吹滾到了山崖下!


    加了一件披風保暖,寧止扭頭看著洞外的景象,風很大,空中的密雲被狂亂地吹卷分散,瞬息萬變,頃刻便幻化出了好些奇怪的形狀。靜靜地看著,半響後他扭頭衝眾人道,“不出意外,三日後我們便可到達滄瀾教的山底。”


    滄瀾教!聞言,眾人的精神皆是一震,齊齊望向男子。傳說中的滄瀾教,曆來多少人尋而無果?與世人而言,那裏幾乎便是仙境般的存在。而此次,他們便是要去往那裏!


    “也不知道滄瀾教是什麽樣子。”


    “是啊,聽說那些教眾邪乎著呢,生活在雲上。”


    “是挺邪乎,口口聲聲說是,可我看他們光幹魔鬼的勾當,神仙的善行一件也沒做過!”


    “可不是?哼,我爹當年便是慘死在他們手上!我此次便是要為他報仇,踏平那些作惡多端的妖魔!”


    “說的好!同你差不多,隻不過我是為我師父報仇!無論如何,哪怕就是死,我也要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叫他安息!”


    “其實也不用懼怕滄瀾,他們雖然是邪教,可真正會術法巫蠱的人不超過十個。那成千上萬的教眾皆是修習,將生命延長些罷了,其實還不如我們這些人的武功高。”


    “原來全是紙老虎啊?”


    “哈哈!”


    ……


    耳邊聲聲,寧止卻也不言語。坐在一旁烤火,陰若熏衝他低且堅定道,“不要擔心,是好是壞,大家一起承擔便是了。”


    扭頭,寧止看著旺盛的篝火,眼神有些渙散,“我擔心的不是滄瀾教,因我曉得此次定然會成功。”


    “不是擔心滄瀾教?那你擔心什麽,又或者你想要什麽?”看著他,陰若熏不解,“你早已權傾朝野,現在更是將整個政權玩弄於股掌間,幾乎就是皇帝了。難不成,你想要進一步鞏固勢力,真正的君臨天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幫你!”


    搖頭,寧止一字一頓,聲音輕淺,“我擔心的,是她是否在滄瀾。”


    這兩年來,上窮碧落下黃泉,他找遍了整個中原四國,杳無音信。


    滄瀾,是他最後的希望了。他不知道,她可在那裏?


    “……七夜。”


    仿佛有什麽感應,當男子在百裏外的颶風中輕喃出那個名字時,禁忌的地宮深處,長存於黑暗中的長明燈驀地亮了一下,乍現的光芒貼著燈身順滑而下,明絢地流轉在湖麵上,但見碧色蕩漾,轉瞬卻又是一片黑暗無波。


    湖底的最深處,沉睡中的女子,眼皮微動,緩緩睜開了紅色的血眸。


    有人來了?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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