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強忍著哭泣,花梨滿腔的失望,“如此說來,你還是要迴去。千花,人生在世能有幾個十年?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不比那孤孤單單的百年年歲……不比那樣的日子好麽?千花,留下來吧,我愛你……就算我活不了多久,可我每天都會多愛你一點點,等到了我死的時候,定是不會懼怕。對你的愛……一定比山還高,比海……還深。”


    不曾動搖半分,那樣堅決的去意,他頭也不迴的離去。房外,正是漫天的大雪飄搖,轉瞬便將他的腳印淹沒,那抹身影亦是消失不見,隻有堅定的聲音傳來,“花梨,十年為期。隻消你等,我一定會迴來!”


    被子下,女子良久不曾動響,隻是淡淡的笑,“……我以為,這樣的幸福可以維持到永遠。誰曉得是我太貪心……總以為和你相處的時間還有很多……總是一個人默默地想著,看著。可是不恨你……很謝謝你。隻可惜一切都是這麽短暫……十年,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也許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都是注定的……等到上天要收迴的時候,連一天一刻都不會多等……”


    十年為期!


    “師父,我想下山。”


    “作何?”


    “……修行。”


    “嗬,修行?……好極,為師有種預感,此一次修行,定能幫千花你……大徹大悟!”


    未曾多想師父的話,男子兀自開心的笑,空靈如雪花。那一日,終是在十年的煎熬後第一次下山,大徹大悟是何?嗬,求仙固然好,沒有生老病死之苦。可是卻因此失去了七情六欲,這般的人生又有何用?


    人不止為了活著而活著,失去了感情的人生便是一座荒蕪的墳,他委實不曉得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想要追求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有何意義呢?


    渺渺世間,不獨有人。人要活下去,也是一樣,為何彼此之間不能多一些交融呢?有什麽可貴的?萬物皆是生靈,又哪裏有什麽的高低貴賤之分呢?


    斷情絕義。


    雖然理智告訴他該如此,可是感情偏偏逆道而行。由愛生嗔,生恨,生癡,生念,七情六欲。有什麽辦法呢?喜歡就是喜歡了,明知道是錯,可還是甘之如飴的錯下去,因為會覺得……很快樂。


    十年後的重逢,女子隻是淡淡一笑,任他將她緊緊地擁入了懷裏,“你迴來了,還好……還好……我沒有死,我活得很好。千花,我們去乾陽吧?我不想在北齊了,我怕……怕你有一天還是會迴去。我們去北齊吧……那裏暖和些,不像北齊……這裏好冷。”


    好冷。


    一直撐著,撐到十年後的重逢,撐到為他孕育出一個小小的生命。竟也是一樣的冬日,原來乾陽也有這般寒冷的冬日。她滿身是血的躺在床榻上,身側是小小的嬰兒。


    床前,他慌亂無措地看著她,幾乎語無倫次,“你……你的病……沒有好?為什麽沒有好?你瞞著我……瞞著我!為什麽要生下這孩子呢?為什麽!要是不生,你可以活……也許可以活……也許可以啊!”


    也許!


    竟是在笑,她幾乎沒了氣息,嘴裏,眼裏,鼻裏不斷地潺出鮮血,紅色眼淚將巴掌大的臉蛋濡得淒豔。其實從十年前,她就曉得終會有這麽一日,隻不過她以為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死去,不得不離開他——她不要那一天是蕭瑟的秋,也不要是寒冷的冬……


    那應該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要有和煦的陽,柔和的暖風,綠的草,紅的花……這樣,等他很老的時候,偶爾迴憶起她,這個故事至少有一個溫暖的結局。


    “花梨,為什麽要騙我?你的病根本沒好!”


    “沒關係,我很好……這十年來,已經疼習慣了。我曉得……我曉得你為什麽離開我這麽久。你走的第二日……你師父來過,千花……我沒有騙你,而是我們被騙了,我會死……你師父不會放過我的,從十年前就不放過。隻是連累你,付出靈魂……他騙了我們。”


    ——此一次修行,定能幫千花你……大徹大悟!


    震驚地瞪大了眼,滄瀾千花怔怔地看著女子,他以為她的性命是他出賣靈魂,是他十年的煉獄後硬生生求來的……卻原來!


    十年啊!


    “花梨……很疼,很疼吧?”師父下的蠱,一定很疼。十年的忍耐,他想象不到,也不敢想象,花梨是如何忍下來的。


    看著他,女子搖頭,聲音清淺到幾乎聽不到,“不疼,隻是……有點冷。”


    “不冷了,乾陽不冷的,這裏是南方,不會太冷。”將她緊抱在了懷裏,他想要將周身的暖意傳遞給她。扭頭指著窗外的樹木,他強迫自己發出喜悅,“你看,方才那些樹居然長出了新的枝椏,全是綠色的……花梨,會好的。春天就要來了,你會好起來的……”


    眼裏的血淚仍在流出,她看著他,源源不斷的血珠子沿著臉頰,一滴又一滴地淌落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抽搐,又凍得他發顫!


    會好的!


    可是,神沒有聽見他的願望。他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什麽?神沒有聽到!為了心中的執念,他早已將一切出賣給了魔鬼!


    那樣大的代價啊!


    突然想睡,睡之前,她想摸摸他的臉,可是胳膊抬不起來了,唯有吃力的張合唇瓣,發出輕微的聲音,好似夢囈,“千花,放手吧……”


    “不放!”他將她抱得緊緊的,他求她,“你忍忍,就快到春天了!你忍忍,我求求你忍忍!會好的!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花梨,我求你忍忍啊!”


    “千花,不要騙自己了……我就要睡過去了,不能再做你的妻子,再也不能了。我以前聽人家說,人死的時候能想起很多很多的東西,我想家,想爹娘,想哥哥和弟弟,想隔壁的姐妹阿婆。可是……迴不去了。以前……常常對你兇,對不起……原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補償。早知道……對不起……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我們的日子還很長!很長……以後慢慢補償也好!”


    “沒往後了……沒有什麽人,什麽事,可以永久。千花……我死了以後,你要懂得珍惜啊,懂得緊握住幸福,也要……懂得放手,愛別人,更愛……自己。要快樂,要幸福……叫我們的孩子陪著你……往後這世上,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是一個人……不是了……”


    溫柔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可轉眼已經消失在這場漫長寒冬裏。懷裏,美麗無雙的女子終是在離別後的第十年,靜靜地閉上了雙眼,她固執的愛戀,終是沒有了力氣。


    那一日,臘八嚴冬,下了七日的大雪總算停了下來,月出青空。整個帝都的枯樹逢春成綠,寰宇四方焚香頌福。同一刻,他抱著亡妻稚兒遠去。那長到望不見盡頭的生命,像一場絢爛到極致的煙花,終不免化為天際的灰燼,墮進永暗的夜。


    ——彼岸妖紅,絕望的愛戀,永世不竭的淒寂。


    原來宿命早定。


    他錯過了那些最溫暖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這寂寞的最高峰,俯視蒼生萬物。


    這就是命,是他要走的路。這條的路上,他隻能在某一刻,發出一聲歎息。但歎息過後,他還得繼續走下去,不停的走,直到千歲後的終結。


    可有些苦,受一次就夠了。


    想要活下去,順從或是反抗。


    想要不痛苦,沉溺或是麻木。


    他自是能活,卻不想痛苦。


    所以,順從宿命。


    所以,沉溺於此。


    城郊的荒野,晚風吹過一樹又一樹,嘩啦作響。月色下,男人的眼裏早已沒了當初的大悲大喜,平靜的如同一泓深秋的潭水。偶有幾片雪花飄落在素白的手背上,少頃便融成了晶瑩的水滴順著滑下,帶走所剩無幾的溫暖。


    ——七夜,我已經給了你一個月的時間。這個月的十五,城郊見。你來與不來,寧止死或者……不死?


    抬眼,一輪皎潔的滿月當空,正是十五。將周身的雪花斂去,男人的手指輕拂過手背上的水漬,隻覺有股涼意沁入肌膚,一瞬竟是一聲歎息。


    原來,他還是會冷。


    還是會……


    七夜,


    我們都有著自己的執念,


    即使代價是永生孤寂,可也得走下去。


    這樣重複著的宿命,以及歎息。


    一個月後,正是十五,一輪滿月瑩白如雪,漫天的繁星點綴蒼穹。屋簷樓宇,偶有一陣晚風拂過,廊道裏的盞盞宮燈隨之輕輕地搖曳,映得女子的形影蕭索,長長的拖了老遠。


    她緩步走在廊間,待到了盡處拐角,驀地扭頭睨了一眼城郊的方向,旋即又是頭也不迴的離去,那抹鮮豔的衣色頃刻間便沒入了漆黑的夜色裏……


    此一晚,管它蠟炬成灰,時光流逝。縱是東方破曉,她也未曾去見滄瀾千花,她隻是等著天亮雞鳴,等著第一縷晨陽透過雲層,等著它……驅散一夜的呔息。


    此一生,寧願如此終結,也斷斷不會和魔鬼做交易!


    翌日。


    花廳裏,幾名太醫齊齊跪在了女子跟前。為首,肖太醫難掩滿腔的無奈,“皇子妃,恕我等直言,殿下他……也就是這幾日了,估摸著還會有些迴光返照的征兆,到時候您莫要慌了手腳。”


    神色無異,雲七夜隻是點頭,“有勞肖太醫和各位,我明白。”


    旋即又是良久的靜默,眾人低頭不語,直到汪太醫忍不住將實情道出,“皇子妃,方才宮裏來人了,要臣等迴太醫院當值。此一去,往後……往後咱們就不能來看您和殿下了……”說著說著,汪太醫隻覺喉中漸進生哽,終是忍不住紅了眼眶,再也說不出話來。


    見狀,雲七夜勉力扯出一抹笑,衝眾人感激道,“此一月,各位為了殿下的身子不辭勞苦,常常亦是晝夜不眠,我在此代殿下謝謝你們。”


    說著,雲七夜衝眾人躬身作揖,複爾又道,“至於宮裏一事,各位也不必介懷,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各位迴去當值便是了,殿下那邊我自會說清楚。”


    心下亦是感激,眾人衝女子深深地叩首,皆是有些哽咽,“皇子妃您保重!臣等公務在身,往後定是不能來看您和殿下了!他日若您有什麽用得著我們的地方,隻管言語便是,我等定當效犬馬之勞!”


    眼眶發紅,雲七夜唯有低低出聲,“各位的好意,我和殿下心裏都記著,你們也起了吧。”


    “謝皇子妃!”


    陸續起身,肖太醫扭頭望了望快要中天的日頭,曉得時辰不早了,終是扭頭衝雲七夜道,“皇子妃,我們……得走了。”


    “……好。”


    “殿下的身後事,皇上已經全權交由太子處理。到時候……萬望您節哀順變,逝者已矣,我們這些生者理當堅強自勉。”


    聞言,雲七夜強忍著眼裏的淚水衝眾人寬慰道,“各位放心,我不會有事。隻是此一別,再見也不知是何時了,各位也要保重啊。”


    ——此一別。


    心下的酸楚刹那翻湧而上,幾名太醫再也顧不得什麽身份忌諱,皆是忍不住掩麵抽泣。莫說肖太醫為寧止醫治了九年,就連最短的周太醫也有三年之久。如此漫長相處,眼看九殿將去,哪一個能無動於衷?良久,隻聞眾人難過的嗚咽,“是臣等無能,是臣等無能啊!怎也留不住殿下!”


    這世上有很多人事,不是隻要你抓緊了,就能留住。譬如那飄渺的煙雲,流淌不息的海河,嚴寒之時的雪花。


    以及,最後的生命。


    晌午的時候,寧止竟是破天荒地起身出了房間,甚至在跨出門檻的那一瞬,男子驀地扯唇衝虛空一笑,直如熠熠生輝的光華。


    九殿下已經有半個月沒下過床榻了吧?


    看著突然精神了的男子,在場的下人怔愣過後又是歡喜,隻覺九殿下能出來走動了,那病情斷斷是好轉了,如同往年一般,他這一次定也能撐過來!


    不同於眾人的歡喜,陳管家一瞬的驚惶,他怎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怎會不明白此狀是寧止迴光返照了!


    如何是好?


    不敢驚動眾人,陳管家旋即扭頭朝院外走去,待到眾人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又是奮力的奔跑,年邁的身子踉蹌跌撞,好幾次險些摔倒在地。


    待到了眾太醫的小院時,他已然是汗流浹背,幾乎喘不過起來。顧不得歇息,他氣喘籲籲地跑進院裏大聲唿喊,“肖太醫,汪太醫……我家殿下許是不好了!各位趕緊去看看啊!太醫!”


    良久,早已人去樓空的小院,隻聞樹上的群蟬的聒噪嘶鳴,卻怎也聽不見任何太醫的迴應聲。慌了神,陳管家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旋即一間房一間房地找人,“肖太醫?您在嗎?”


    “穆太醫?您在房裏嗎?穆太醫?”


    ……


    緩緩退到了院子裏,陳管家怔怔地看著這些空曠無人的房間,終是明白了什麽。那一瞬,他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欠奉。


    ——人走茶涼,無情最是帝王家!


    一個將死之人,還有什麽用?


    他們放棄了那個一生苦難的孩子,因為他對他們而言……沒用了。


    沒用了。


    ……


    將那些太醫送走,雲七夜返身折迴,方進了院子便看見了寧止,不禁有些恍惚。水榭涼亭,男子愜意地坐在環形的木椅上,微微後靠著身後的亭柱,烈烈的夏陽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了他的腳旁,恰是好處的沒有曬到他的身子,唯有怡人的涼爽。


    看著他,雲七夜終是出聲,“怎麽起來了?”


    聞聲,寧止扭頭看著女子,於光影斑駁處扯唇一笑,隱忍卻也痛極。不動聲色,雲七夜徑自朝他走去,她隻曉得心的最深處再也忘不了寧止的隱忍,她時時希冀他的身子好起來,從今往後再也不用露出如此的悲慟的笑容。


    可希望,總歸是希望而已。


    有時候,甚至是漫長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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