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殿。


    寧誌茂穿了一身明黃色的帝王常服,端坐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著手裏的邢窯茶盞,碧綠的茶葉舒緩在水裏,左右飄搖,最後又慢慢沉到盞低,淡黃倦碧。


    他今年六十有三,頭發束得十分認真,沒有一絲淩亂,隻是那一根根銀絲,在黑發中仍然清晰可見。這些年來,不節製的作息和縱欲,讓他有些過早衰老,抬頭紋和眼角紋都很重,雙眼已經有些凹陷,看上去不像六旬之人。


    “朕已經聽說了,那雲家幺女……”他委婉地開口,又委婉地頓住,等著寧止接過話茬兒。


    然,寧止麵色無異,隻是淡淡道,“她尚可。”


    怎能是尚可?新婚不潔,這樣的女子,怎麽能做天家的九皇子妃?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寧止怎能忍受這種全天下男人都忍受不了的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寧誌茂抬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寧止,他一共有十六個子女,十一子五女,性子大不相同,或奸詐、或蠻橫、或恭順、或溫柔……但唯有寧止,秉性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他是摸不透的。


    誠然,這種胸有激雷而麵如平湖者,是成大事的人。也是他這個為人父、為帝王,所倚重,又所忌憚的。


    畢竟,寧止握著蒼流五分之一的兵符,擅長兵法布陣,是個難得的將才。隻這一點,足以讓任何帝王所倚重。


    然,東宮寶座上,坐的不是寧止,而是大皇子寧遠。太子之位這麽誘人,寧止有沒有異心,會不會率軍造反,又是他這個父親所忌憚的。


    這些年來,他對寧止的感情,複雜而又矛盾。


    這是一個亂世,南有蒼流,北有辛烏,東有慶曆,鳳天居中。數百年來,四國呈鼎力之勢,各自為政,分庭抗禮。


    蒼流曆來和臨境的辛烏國不合,一年前更是因為領土問題,在蒼流的邊界北齊大打出手,死傷無數,哀鴻遍野。


    若不是因為這一年來,寧止的病越發厲害,寧誌茂必定會派他去北齊指揮戰事。他沒忘記一年前,天生將才的寧止親征北齊,是如何詭詐出策,不出半年,幾乎要將辛烏三十萬大軍打迴去了。


    可惜,他中途突然發病,北齊天寒,很快便被送迴了乾陽,使得辛烏賊子得以反撲,短短半年,攻占了數個城鎮。


    思及此,寧誌茂有些懊惱地開口,“昨晚北齊傳來新的戰報,五日前,向城一戰,我們輸了。兩名將帥兵敗被殺,九千精銳盡喪。北齊境內流匪縱橫馳騁,地方不斷告急,形勢已經很嚴峻了。”


    寧止自是知道,他私下有自己的情報機構,消息來源廣而快,向城戰敗,他比寧誌茂早了一日便知。現而今,北齊的將士群龍無首,既無能力、更無實力在多線同時作戰。在此情況下,蒼流麵臨的選擇,是戰還是和。


    寧誌茂今日叫他來,不是簡單地詢問雲七夜的事。陰險如寧止,怎會猜不出他的心思?隻是佯裝不知,淡淡開口,“父皇的意思……”


    “朕想……”男人隻說了兩個字,欲言又止,麵色糾結。


    寧止也不急,徑直低頭喝茶,上好的君山銀針,芽頭肥實,茸毫披露,芽尖直挺豎立,雀舌含珠,數起數落,鼻尖彌漫著都是茶香,淡而暖,讓他覺得甚是愜意。


    於父皇而言,議和,是現下最合乎局勢的選擇。父皇表麵上是主戰派,但他生性多疑,又好麵子。長久的拉鋸戰,他對戰勝辛烏並無把握,也無信心,甚至對辛烏生出了妥協心理。


    但他又不肯承認敵國已經越來越強的事實,也不肯承認北齊邊防已經癱瘓的事實,仍令將士們在多線作戰的巨大壓力下拚命死撐。


    也許隻有這樣做,才能顯得出他是一個捍守國土、寧死不屈的千古明君。他日入了宗祠,蓋棺論定,彪炳千古。


    沉默了許久,寧誌茂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終是道,“現而今,北齊境內戰火連天,子民受難,我為天子,實在不忍。不若……”他頓了頓,聲線低了下去,“不若……議和。”


    窩囊。


    寧止抬眼看著寧誌茂,語氣玩味,“如何議和?割地?賠款?和親?”


    一字一句,字字紮心。寧誌茂渾然生了一種被羞辱的錯覺,但看寧止,麵色誠懇,隻是詢問的樣子,許是他多想了。


    畢竟,“議和”這兩個字太過敏感,這是一件大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一兩人可以辦到,也牽涉到一個大問題——蒼流內外對議和的態度。


    這半年來,辛烏越戰越勇,今日占了一座城,明日便可攻下臨近的州,長驅直入,直攻乾陽。眼看形式緊迫,蒼流舉朝嘩然,朝廷已然分成兩派,一派主張“議和”,一派主張“應戰”。


    應戰派多是朝中武將,很是強勢,誓死守國的概念根深蒂固,不到辛烏的刀真正架到脖子上,他們斷然不會讚成議和,議和已經被他們被斥為“損威辱國”、“沮師養寇”,是“禍胎”、“國賊”,將釀無窮之患。


    他們不但不主張議和,還不斷地逼戰,要求寧誌茂增兵,充實北齊兵力,與辛烏大戰到底。


    這些莽夫!


    思及此,寧誌茂不由歎氣,瞬息萬變的戰場形勢,端坐帝都的大臣們是看不到的,即使看到也會選擇性失明。他們才不管局勢如何,反正必須出戰,逼他逼得緊。


    在這樣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他更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否則必定被噴得體無完膚。但是此次向城戰敗,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決定,議和。


    而今日之所以叫寧止入宮,也不過是借著九皇子妃那點事,說正事罷了。


    “割地是萬萬不行的。”寧誌茂堅定地搖頭,又道,“朕認為賠款尚可,不過辛烏胃口很大,單是賠款的話,他們定是要百般刁難,不若再和親。”


    果然……


    寧止眼眸微轉,沉默了半晌,隻是淡淡一句,“父皇,天子禦國門,君主死社稷。”


    寧誌茂怔忡,這一年多來,是議和還是應戰,寧止一直沒有站隊,他以為寧止會向著他,不想他居然是主戰派。


    他有些惱怒地看著寧止,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寧止道,“不過一座城池罷了,再攻迴去,還有搶迴來的可能。辛烏貪得無厭,一旦議和,將來損失的可就不止一座城池了。”


    說的倒是輕鬆,這些淺顯道理,難道他這個帝王會不懂嗎?


    寧誌茂沒好氣道,“你有法子?”


    寧止也不惱,有條不紊道,“向城兵敗,兩名主要將帥被俘,現下定是軍心渙散,安定軍心是第一位。追責一事暫且緩緩,不若先犒賞三軍,慰問死難將士家屬,送些銀兩補貼。同時,再譴些更合適的將帥過去,近來朝中有幾位新人武將,很是不錯。最好,再遣一名皇子同去前線,振奮軍心,以顯您對戰事的重視。”


    聽到最後,寧誌茂眼睛一亮,看向寧止,有些急切道,“這皇子,譴誰?”


    兩軍交戰,正是用人之際。寧誌茂自是希望,寧止能夠主動請纓,前去北齊應戰。隻不過寧止病的厲害,他這個做父親的,一直不好開口罷了。若寧止隻是一般臣子,他哪裏用費這些心思?


    寧止既然說了這話,是不是代表,他願意去北齊督戰了?寧誌茂心中暗忖,今日這招苦肉計用得好。畢竟非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會說出“議和”這種話,今日這一切,不過是做給寧止看罷了。


    寧止,是要上鉤了吧?


    ……


    寧止從西暖殿出來,已近午時,一直守在外麵的秦宜連忙為他披上鬥篷,低聲問道,“殿下,可還順利?”


    寧止點頭,淡淡應了一句,“成了。”


    “那屬下何時行動?”


    寧止壓低了聲音,“現在便可,去五皇兄那邊散些消息,就說父皇鐵了心,想要議和,議和內容是割地、賠款、和親,而和親的人選,他正在發愁是三公主,還是八公主。”


    三公主寧瑤,乃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八公主寧月,乃徐皇後的嫡公主,都是地位顯赫的帝姬。


    “另外,就說父皇還有些不死心,想做最後一搏,準備派一名驍勇的皇子去北齊征戰,振奮軍心。”


    “是,屬下這就去辦。”


    正午的暖陽下,寧止扯唇,笑的紅塵妖嬈。


    好戲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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