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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其實瑪麗一直覺得自己的創作生涯非常幸運。


    雖然三個故事每個單拿出來, 放在十九世紀都十分具有討論度。但是她第一個想到的故事是《連環殺手棋局》, 拋出了連環殺手的概念同時又直接描寫了兇手的心理狀態。愛德蒙的案件無疑鋪墊了菲利普·路德的故事風格, 也正是這種風格, 既吸引了弗蘭茨·哈維記者的認可,也換來了比爾·梅恩先生的批評。


    相比之下, 《狂歡之王》和《支票佳人》固然保留著瑪麗想要保留的話題度和從現實切入的角度, 故事基調卻沒有那麽深沉冷峻了。瑪麗當然是有意為之,她不想讓菲利普·路德的故事通篇灰蒙蒙的,卻也得到了霍爾主編的好心警告:這樣的故事有趣歸有趣, 然而推理懸疑的因素不多,瑪麗需要好好風格和題材之間的平衡。


    所以瑪麗覺得,若是她用普魯托或者格蕾絲女士的故事開篇, 未必會換來這樣的注意。


    而這位比爾·梅恩先生呢,自《連環殺手棋局》開始就猛烈抨擊菲利普·路德的故事題材劍走偏鋒、嘩眾取寵,說對社會影響不好又不符合文藝創作的基本要求。拜布萊克伍德黃鼠狼給雞拜年所賜,瑪麗有幸親眼見過他一麵,當時評論家先生本人並不知道站在他麵前的未婚小姐就是菲利普·路德, 隻當瑪麗是個讀過幾本書的鄉下姑娘,客客氣氣地敷衍幾句,並沒有深入交談。


    見過那麽一麵, 瑪麗就對比爾·梅恩先生徹底失去興趣了:瑪麗不在乎旁人瞧不起自己的性別和出身, 但有人因為這兩個原因直接放棄和你交流, 隻會讓瑪麗覺得這個人狹隘又可憐。


    連布萊克伍德為他的“邪教”選擇新娘時都不看出身和階級呢。當瑪麗意識到比爾·梅恩是個覺得出身低賤、不是男性的人不配談文學和藝術的家夥時, 他在瑪麗心中就什麽都不是了——瑪麗還不是窮人呢,她甚至覺得比爾·梅恩先生把《連環殺手棋局》批的一文不值,就是因為他覺得窮人和工人的苦難不應該寫進小說裏吧。


    所以,他這麽一來信讓瑪麗有些驚訝。


    雖說她參與了光照會一案,但最大功臣不是她。按照比爾·梅恩先生心高氣傲的水平,總不會寫信向她道歉的。


    思來想去,瑪麗還真想不通比爾·梅恩寫信給她做什麽。


    和其他信件一樣,在提前獲得瑪麗允許的情況下,比爾·梅恩的信件也已經在雜誌社提前打開過了。精致的信封被裁紙刀小心翼翼地割開,裏麵的信件疊的工工整整,一看就經由了特殊對待。瑪麗頓時哭笑不得,這封信怕是已經在《海濱雜誌》的工作人員之間傳遍了吧!


    真不知道比爾·梅恩先生得知此事後會怎麽想!


    瑪麗拿出信件,認真閱讀起來。


    和她預想的不太一樣,比爾·梅恩先生不是來道歉的,也不是來罵她的。


    文學評論家的字如其人,工整標準的字跡處處體現了他的體麵和高傲,和心情激動的哈維先生不同,比爾·梅恩的行文措辭也相當禮貌。他本人對待瑪麗也是這幅態度:禮貌,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瞧不起人。


    但麵對麵是一迴事,寫信又是一迴事。他流暢的語句讓瑪麗反而理解了評論家的為人:不是他故意瞧不起瑪麗,而是比爾·梅恩先生就是這樣的性格。


    因為布萊克伍德和幾位文學業界和大學教授關係不錯,評論家也在其中。所以比爾·梅恩首先對瑪麗表達了感謝,感謝她揭穿了布萊克伍德和光照會的真麵目,其次又相當委婉地肯定了瑪麗的眼界——比爾·梅恩先生的原話是“我終其一生都在同鑽研學術和追求藝術的人打交道,接觸的是真正擁有智慧和懂得審美的人。並非不承認除了體麵紳士,其他人也或許擁有這種天賦。但那畢竟少,我隻是按照自己的經驗行事,請瑪麗小姐千萬不要在意。”


    說了這麽半天,還不是別別扭扭承認自己一開始把瑪麗·班納特當成沒見識的鄉下姑娘是小瞧了自己嘛,你們“文學業界”的評論家都這麽口嫌體正直嗎?瑪麗很是無奈,她第一眼還以為比爾·梅恩先生這是在寫信罵她不懂藝術呢,結果仔細讀下來,其實是在道歉。


    要是評論家的信件通篇都是這種拐彎抹角的話,瑪麗肯定沒興趣讀下去。但有了這層鋪墊,接下來梅恩先生的筆鋒一轉,語氣變得懇切起來。


    他確實是來道歉的,但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他不喜歡菲利普·路德的故事。


    “出於對自我個人藝術追求的堅持,”梅恩先生寫道,“我絕不認可你的創作手法,瑪麗小姐,請你原諒一名評論家對文學和文字有自己的理解方式。而我的不接受也絕非毫無根據,我有我的理由——若是沒有光照會的事情,沒有布萊克伍德將你的身份公開,菲利普·路德其人在我眼中就是個為了雜誌銷量和自身名氣不惜一切代價的跳梁小醜。而你的第二篇連載《狂歡之王》更是使得我確認這點。”


    這倒是符合瑪麗的猜測,她在動筆寫《狂歡之王》之前就預料到有人覺得菲利普·路德是在蹭熱度了。嚴格來說也沒錯嘛,瑪麗就是想蹭熱度來著,而且她還成功了,不僅成功,甚至得到了角色原型本人的支持。


    “但等到你的身份被公開見報,而在你之前,你我竟然還有過一麵。這使得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菲利普·路德——也就是你,瑪麗小姐。你並非我想象的沽名釣譽之輩,而就像是我開頭所說,是除了體麵紳士之外難得擁有天賦的人,可惜的是你是一位女性,終究不能碰觸到藝術的本質,我們的上帝還是太過殘酷,在賦予你靈感的同時又讓性別限製住了你。”


    瑪麗:“……”


    雖然瑪麗能理解這個年代的人認定女性的文學作品“小家子氣”,無法擁有真正的藝術價值。但這種話直接當做誇讚說出來,瑪麗是不會高興的啊!


    當然了,瑪麗不會因此生氣的——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有人會以“這位女性作者的風格一點也不像女性”作為對作者本人的誇讚呢。百餘年過去了,真不知道該說社會進步好,還是說社會原地踏步好。


    “我並非有意攻擊你,瑪麗小姐,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理性和就事論事,”梅恩先生繼續寫道,“甚至可以說,我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因為菲利普·路德的故事完全可以寫的更體麵、更為精彩。你已然看到了社會上許多不平的事情,卻始終將他們擺在表麵,而非深入本質,揭露人性。也正因如此,弗蘭茨·哈維記者說你在效仿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在我看來,他說的對,若是路德故事不能繼續開拓人類的靈魂,不能直麵來自人性的物質,那你的創作也隻能是‘效仿’,流於膚淺,始終差了一步,這是十分可惜的。”


    看到這兒,瑪麗才明白梅恩先生的意思。


    “我有一位朋友,”他最後寫道,“年紀輕輕,和你一樣擁有天賦。當我第一次讀到他的作品時甚至以為我們的大不列顛要再出一名拜倫——而最終他也的確做了拜倫做的事情,創作出無數詩篇的同時,也像拜倫一樣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拜倫去希臘了,而他去了法國,那是一八七一年。”


    一八七一年。


    讀到這個年份時,瑪麗隻覺得有用親手碰觸到曆史的戰栗感自背後直竄腦門。


    一八七一年的法國發生了一件影響了後世整個世界的事件。


    那就是巴黎公社運動。


    “一名英國人,”即便看不到本人,瑪麗也能從梅恩先生的信件中讀出無奈,“為什麽要參與別國是非呢?他說自己在巴黎看到了希望,可他的希望有如泡沫般,兩個月後就徹底破碎,連同他本人一起。政治運動摧毀了一名天才,瑪麗小姐,你對社會事件的過分追逐讓我看到了我朋友的影子。他姑且是一名男人,而你一位未婚小姐何必如此?菲利普·路德的故事我會繼續關注下去,但倘若你仍然堅持己見,我也會繼續批評下去。瑪麗小姐,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針對你個人,而是出於自己的堅持。”


    比爾·梅恩先生的信件到此為止。


    凱瑟琳見瑪麗放下信件,氣鼓鼓地開口:“這人也太過分了,寫文章批評也就算了,還要寫信過來訓斥瑪麗,指手畫腳告訴別人該怎麽寫作?”


    莉迪亞:“我看就得讓他吃個虧,親自見見布萊克伍德是什麽人才好。”


    瑪麗搖了搖頭。


    明明收到信件的是她,瑪麗反而要出言安慰兩個憤憤不平的妹妹:“要訓斥的話,也得當事人在意才有效。我根本不在意這些□□,你們兩個就不要操心啦。”


    而且在她看來,比爾·梅恩先生也不是在指點江山。這封信件寫到最後,與其說是他在和瑪麗對話,不如說是梅恩先生在捫心自問。


    瑪麗不了解他的為人,也不了解他的人生經曆,區區見過一麵,隻能讓瑪麗大概知曉他的性格,卻不能深刻體會到比爾·梅恩的靈魂。


    他自詡理性和就事論事,但瑪麗看來,梅恩先生絕不理性,他訴說的一切,不論是反複強調的堅持,還是“恨鐵不成鋼”覺得瑪麗浪費天賦,苦口婆心地勸她“改邪歸正”,統統基於一個根本不理智的理由:梅恩先生的好友死在了巴黎公社運動之中。


    他說他在“作者”菲利普·路德身上看到了自己天才好友的幻影,不希望“他”浪費天賦、早早夭折,無非是不理解自身好友的選擇罷了。


    甚至瑪麗在想,這十幾年來,伴隨著比爾·梅恩在文學業界的地位上升,評論家可能會越發意難平——若是好友沒死,若是他不多管閑事,而自己一樣關注於“藝術”,可能會取得更高的成就。


    也不算錯吧,畢竟人死了什麽都沒了。


    瑪麗既不反對比爾·梅恩先生的看法,但也絕不讚同。


    他認為自己的好友多管閑事,像其他人一樣惋惜瑪麗·班納特是為女性,直言除了體麵人之外的平民窮人懂得藝術是少數例外,聽起來極其可惡,但說到底,仍然是自身經曆和階級左右了自身的價值觀罷了。


    資本家們不理解工人罷工——明明他們都給了工資了,憑什麽說一句他們“剝削”呢?這簡直是無理取鬧;合格淑女們不理解瑪麗堅持——嫁人之後又不是不能做自己的事情,何必非得等婚前簽下那份合同呢?


    觀點不一樣,多數和成長的環境以及階級限製有關。瑪麗能理解比爾·梅恩先生高高在上地說一句好友的犧牲毫無意義,甚至是浪費天賦,因為他不像哈維記者一樣親眼見到過窮人們究竟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她不讚同,但也不打算反駁,除非梅恩先生親自體會過貧民窟們人們的生活,感受一下窮人隻會更窮的壓迫帶來的絕望,否則瑪麗和梅恩先生動口吵架,得到的也無非是一句輕飄飄的“窮人變窮是因為他們不努力”而已。


    但瑪麗覺得,梅恩先生縱然高高在上,他的建議也擁有自身價值。


    至少他不認同菲利普·路德,卻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嘛。他在文學上的看法可謂是說到了瑪麗心坎裏:他說瑪麗再努力也隻能是“效仿”大文豪,要是想成為大文豪還有一段距離。這樣評判,雖然梅恩先生嘴上說瑪麗·班納特身為女性不配接觸到藝術本質,但實際上他已經是把菲利普·路德放在一個“可能名留青史”的標準來要求瑪麗創作了。


    這算是反向認可吧,而且他說的對。瑪麗現在的目標是暢銷書作家,她的夢想是成為斯蒂芬·金,而非心理現實主義的代表作家。不得不說比爾·梅恩先生確實是一位文學修養深厚的人,他能看得出來瑪麗的追求,並且指出這樣的追求不對——而身為作者,誰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在受歡迎的同時,能夠擁有更深刻的意義呢?


    話又說迴來,要不是認同菲利普·路德的價值,何必如此上心,《海濱雜誌》的連載本身就不配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還不是希望瑪麗能寫的更好嘛。


    期期罵,期期追,還要寫信,一邊別扭地故作清高,一邊又承認瑪麗寫得好,整封信看似充滿了指點江山的教訓,還有些態度自相矛盾,反而透露了梅恩先生的真正看法:他確實認為瑪麗的作品很有潛力,但礙於“純文學評論家”的麵子沒法直接承認罷了!


    這是什麽黑粉啊!瑪麗還覺得挺有趣的。


    “我得寫一封迴信,”瑪麗想了想,宣布道,“剛好從加萊到巴黎還有一段時間,我可以在火車上寫信。”


    “你要寫迴信?”


    凱瑟琳露出了吃驚的神情:“你還說你不在意,瑪麗!哈維先生急火火給霍爾先生寫信打聽你的信息你都沒有第一時間迴複,太不公平了吧。”


    “那不一樣,”瑪麗失笑,“當時大家都還不知道菲利普·路德是誰呢。而且我覺得梅恩先生的語氣高傲,可他的建議也確實有用。路德和他在報刊上‘交流’許久了,給個正麵迴應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當然了,重點在於雖然這封書信的語氣還是不討人喜歡,但瑪麗覺得梅恩先生的本意不是如此。


    而且……不管梅恩先生出於什麽理由選擇和瑪麗直接交流,道出內心真實的想法,那麽出於尊重,哪怕他們的看法不同,瑪麗覺得自己也應該迴一封信說出自己的觀點——這可和一開始的哈維先生不同,記者隻是好奇菲利普·路德其人,在前往米爾頓之前,他暫時還沒萌生同路德溝通的欲望。


    班納特三姐妹在船上搖搖晃晃,離開了港口,在加萊登陸。


    而踏上法國的領土不過是旅行的開端,雖然港口城市裏各色人等來來往往,但周遭路人們說出口的法語叫凱瑟琳和莉迪亞又緊張又驚訝。


    瑪麗多少會一點法語,可以和人們進行日常溝通,那班納特兩個姐妹則完全是前來觀光瀏覽的了。


    艾琳托人在加萊港口接應瑪麗三人,拿了錢財幫忙接送的人話並不多,隻是幫助班納特三姐妹提前買了票,叫了輛馬車送她們前去火車站。


    接著又是一場極長的火車行程。


    十九世紀的法國沒有tgv,瑪麗和兩位妹妹隻能坐在車廂窗邊看著車外的風景咣當咣當前行,放平心情,忽視車上的不方便外,倒是也有一番風味。


    特別是在風景之下執筆寫信。


    瑪麗不打算和梅恩先生討論他的朋友多管閑事,跑來法國剛好撞上巴黎公社運動是對還是錯。人已經去世二十餘年了,死者為大,他是對是錯如今已然不再擁有意義。


    在表達觀點,她先是客客氣氣地感謝了比爾·梅恩先生給出的專業意見。


    “哈維先生開頭之後,”瑪麗寫道,“讀者評論家們總是要拿‘菲利普·路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我認為這完全是在捧殺這個筆名。如你所說,我執筆創作完全是出於不甘在南方鄉村嫁人相夫教子,從而自謀出路,找到養活自己的辦法罷了。很感謝你能看到菲利普·路德和他的故事——也就是我和我的故事中含有潛力。能夠獲得專業的認同,這是我的榮幸。但在我看來,不論今後路德,亦或者說,瑪麗·班納特的作品擁有或者不擁有真正的藝術價值,那都是一名作者理應追求的東西,也就是梅恩先生你所說的,人性的普遍意義。”


    話到這兒,瑪麗頓了頓。


    既然梅恩先生話說的不客氣,完全不掩飾自己的高傲本性,那瑪麗也就不委婉了。


    要是麵對麵交談,對於咄咄逼人的人,瑪麗多少還會掛出自己的標誌性假笑來掩飾本身直截了當的性格,但現在通過紙筆交談,委婉訴說多少有種欲蓋彌彰的意味。


    況且梅恩先生也沒遮遮掩掩啊,既然他這樣“尊重”自己,直抒胸臆,瑪麗要是不表達自己的真實看法,反而是瞧不起他帶著不屑一顧的認可了。


    “但我不認同的天賦論。”


    在論述自己的想法之前,瑪麗把自己的觀點寫了出來。


    “梅恩先生你認為隻有體麵紳士才能接近到藝術的本質,而窮人和女性‘偶有靈感’也不過是少見的例外。而在我看來,這樣的結論完全沒有觸及到問題根源。不是隻有體麵紳士能掌握藝術,而是藝術一直掌握在體麵紳士手上。而窮人,也不是缺少天賦,而是缺少紳士們經受的教育。”


    同樣的,女士也是如此。


    瑪麗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仗著小聰明在十九世紀寫出觀點新穎的小說連載沒問題,但她要真是一名如同歇洛克·福爾摩斯那樣智商超凡淩駕凡人的人,早在二十一世紀就考上牛津劍橋啦。


    但在瑪麗看來,考不考得上是一迴事,能不能考是一迴事。


    劍橋大學一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允許女性作為正式大學生入學。難道在一九四七年的女性們統統沒有那個智商進入劍橋大學嗎?她們缺少的可不是智商,而是足夠進入劍橋的基礎教育。同理寫作也是如此。


    “既然要討論藝術,請允許我用音樂這種藝術形式距離,”瑪麗寫道,“同樣的耳朵聰明,一名新生兒出生在鐵路上,日日夜夜聽到的是火車轟鳴,童年因為對聲音過於敏感而作出不同於尋常孩子的反應,是要為父母增添困擾的;但倘若這名新生兒出生在貴族之家,不愁吃穿,自小聆聽到的是莫紮特和貝多芬,其人生自然與鐵路工人的兒子截然不同。”


    寫到這兒,瑪麗想了想,繼續寫道:“當然,我也認同你的看法,先生,總會有例外產生,但例外並不能證明你的觀點,隻能證明窮人和女性與你口中的‘體麵紳士’不處在同一個起點上。不是鐵路工人的兒子沒有音樂天賦,而是他們不能接受同樣的教育。同樣寫作也是,你認為我身為女性是一種可惜,因為女性無法碰觸藝術的本質,可在我看來,不是我們沒有天賦,是壓根沒有擁有‘天賦’的權力。”


    寫到這兒,瑪麗的觀點闡述完畢了。她覺得說到這兒就好,再往下說難免又會發散到政治上麵,而政治觀點與政治觀點的對抗勢必會讓局麵變得非常難看,因為這不是能說服對方的問題,就像是梅恩先生和他的那位支持巴黎公社運動的朋友一樣,朋友死了二十多年了,梅恩先生還是難以釋懷。


    “我的姐妹認為我沒有必要同你寫迴信,”瑪麗總結,“因為我一直沒有對任何反麵評論發出任何迴應,這次與你迴信,就是打破了自己的堅持。但我認為這完全不同,之前你批評菲利普·路德的故事,寫文章抨擊,發表在報刊上,針對的並不是我,而是刊登在《海濱雜誌》的連載。但現在,你直接寫信於我,是選擇和我溝通,想要得到我的迴複。盡管你或許不那麽想,可在我看來,這是你願意與我平等交談的表現。”


    哪怕交談的內容不是褒獎和表揚,也仍然是願意和瑪麗溝通嘛。雖說瑪麗也不是每封信都迴複的,但哈維記者寫信詢問米爾頓的情況時,她不也迴了。


    寫完信件之後,瑪麗找了個機會,在火車經停站時委托乘務員將信件寄了出去。


    在抵達巴黎之前,瑪麗還同艾琳寫了幾封信,匯報自己的行程。她原本還想寫信給福爾摩斯的,但離開倫敦時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不能確定蒙蘇的情況,要她先去巴黎等待,導致瑪麗在路上也不知道他在蒙蘇具體住在哪裏,隻得作罷。


    再火車依然在咣當咣當,再美麗的風景盯久了也會看厭的。


    車上無聊,轉站又麻煩,旅途花費在路上的時間一久,等到踩到巴黎火車站的地麵上時,瑪麗隻覺得自己的雙腿都在發飄。


    而她的兩個妹妹則興奮的仿佛火車站地板燙腳似的,兩個班納特家的小女兒不懂法語,又難掩興奮之情,隻能拽著瑪麗嘰嘰喳喳,凱瑟琳一句話沒說完莉迪亞又接上一句,好不容易在倫敦安靜一點的兩個姑娘,一時間暴露了青春期少女本性,讓瑪麗頓時感覺自己迴到了朗伯恩。


    “停停,你們兩個等一下,”瑪麗被她們吵的頭疼,“先別興奮,見到艾琳再興奮也不遲,巴黎這麽大,火車站人又不少。萬一找不到來接我們的人,咱們就走去歌劇院吧!”


    當然不至於走過去,瑪麗就是嚇唬嚇唬兩個妹妹,而這果然奏效。


    “那,那接我們的人在哪兒?”凱瑟琳又激動又緊張地問。


    “艾琳說是她的女仆,二十來歲,棕色頭發,”瑪麗迴想著艾琳的迴信說道,“今天會穿著藍色裙子,拎著個籃子,籃子裏裝著鮮花,便於咱們認出她來。她會帶人在站台等待。”


    “那還等什麽?”


    來到新的環境,在倫敦束手束腳做了好久合格淑女的莉迪亞,終於有機會再次活潑起來。她一麵拉著凱瑟琳,一催促瑪麗快點走。好在即使她們行李眾多,可艾琳的女仆來得很快。


    在眾多旅客之間,一名個子不太高、鼻尖長著雀斑的棕發姑娘帶著兩名仆從走了過來,她好奇地端詳著三名年輕的小姐,而後操著一口帶著法國口音的英語問道:“請問是班納特小姐們嗎?”


    莉迪亞:“啊……是,我們是的!”


    瑪麗:“你就是安妮,是嗎?”


    “我是,”艾琳的小女仆綻開一個燦爛笑容,“請跟我來吧,小姐們,克莉絲汀小姐等你們很久了。”


    “等等。”


    凱瑟琳有些茫然:“克莉絲汀小姐?你是不是找錯人啊。”


    “啊。”


    安妮稍稍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是克莉絲汀·戴伊小姐!她五歲時從倫敦來到巴黎,父親死後隨了繼父的姓氏,也改了一個法國的名字。她去倫敦的時候,應該說自己名字叫做艾琳·艾德勒,是克莉絲汀小姐沒錯。”


    瑪麗:“……”


    那一瞬間,瑪麗頓時明白艾琳口中心心念念的“愛人”究竟是誰了。


    叫克莉絲汀·戴伊的巴黎歌劇院女高音,還有一名性情偏執的愛人,這除了《歌劇魅影》裏的情節,還能有其他可能性嗎。


    艾琳竟然和克莉絲汀是一個人!


    瑪麗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不過,看艾琳深情款款的模樣,這位敢愛敢恨的克莉絲汀好像早早地就和魅影終成眷屬了,她的子爵呢?幹脆就沒這迴事了嗎。


    “原來是這樣,”瑪麗笑道,“在倫敦,還是艾琳·艾德勒女士的名頭更為響亮。”


    “我們隻有在私下裏才會稱唿她為克莉絲汀的,”安妮解釋完,又好奇道,“原來克莉絲汀小姐在倫敦也很出名嗎?英國人也喜歡歌劇呀!”


    瑪麗:“…………”


    這是什麽法國人對英國人的偏見啊!


    瑪麗點了點頭:“當然,終於來到巴黎,我必須得感受一下艾琳的正式表演。”


    “啊……”


    一聽到這話,安妮露出了失望的色彩:“這兩天估計不行了,小姐。最近劇院出了命案,都驚動了外國來的大偵探呢。”


    外國來的大偵探?歇洛克已經迴到巴黎了嗎?


    瑪麗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安妮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劇院的小芭蕾舞演員都說,是歌劇院裏的幽靈殺了人!遲遲找不到兇手,才驚動了前來度假的大偵探。”


    等等。


    艾琳不是拿到了鎮定神經的藥方嗎?怎麽聽起來《歌劇魅影》的悲劇還是發生了,而且她離開倫敦迴到巴黎也沒過多久啊,而且,一個歌劇院兇殺案,若是艾琳的愛人幹出來的,歇洛克·福爾摩斯還會公開宣布自己接下案件?這可不是他的風格啊?


    到底是什麽情況?


    瑪麗的思路有些跟不上現實發展的思路了,她拉住安妮:“先帶我去見見艾琳,說不定我能幫上什麽忙。”


    她滿肚子問題,又覺得不好直接問一名女仆,離開火車站前瑪麗靈機一動,買了一份今日的報紙。


    直到這個時候,瑪麗才後悔自己穿越之前的外語課隻顧著摸魚了。拿到報紙之後滿眼的法語讓她感覺自己仿佛迴到了坐在考場裏對付閱讀理解的日子。好在報紙閱讀並不是最難的部分,她連蒙帶猜,大概拚湊出了還算有用的信息。


    和瑪麗預想的一樣,報紙上關於劇院兇殺案的新聞,與《歌劇魅影》原著中的情節基本一致。報道上說是巴黎歌劇院鬧了鬼,兩名劇院經理飽受騷擾,就在昨夜,一名場工竟然被“幽靈”吊死在了舞台中央,導致今晚的演出全部取消。


    倒是沒有任何話語提到了歇洛克。瑪麗想了想,或許是因為他在倫敦出名,而巴黎人則完全不在乎英國發生了什麽吧。


    瑪麗和兩位妹妹跟著女仆安妮上了馬車。安妮的性格格外開朗,雖然她英語說的不太好,但見凱瑟琳和莉迪亞好奇,一路上不停地為兩位班納特小姐介紹路途的景色和巴黎的特色,絲毫不掩飾自己身為巴黎人的驕傲。


    而瑪麗呢,則滿心都是歌劇院發生的兇殺案。


    這導致馬車在艾琳·艾德勒女士的幽靜美麗的宅邸前停下來,瑪麗下車之後,見到艾琳那張溫柔又熟悉的麵孔,顧不得打招唿,直接舉起了手中的報紙:“這是怎麽迴事?你在信中可一個字也沒提。”


    瑪麗的焦急隻換來了艾琳的一聲苦笑,她沒有立刻迴答,而是先招唿凱瑟琳和莉迪亞:“你們的房間已經安排好了,快去休息,行李不用管,會有人幫你們整理的。至於你,瑪麗。”


    等到安排妥當三位班納特小姐的行李和住處後,艾琳又囑咐安妮帶著兩個好奇難耐的姑娘去宅邸和周遭街道轉轉,支開了瑪麗的兩位妹妹,艾琳才找到和瑪麗獨處的機會。


    “你放心,”她說,“我很好,謀殺案並沒有殃及到我和我的朋友們。”


    艾琳說出這話時隱隱帶著擔憂,但是卻並不緊張。


    她的反應叫瑪麗頓時放心了。


    若是她的那位愛人,歌劇院的幽靈幹的這件事情,艾琳絕對不會那麽平靜。但是到底他成為了嫌疑人,而瑪麗明知道事情的大概過程,卻又不好直接問艾琳的魅影怎麽樣了,她隻得斟酌語句,換了個方式問道:“那該怎麽辦,歌劇院就要這麽一直關閉下去嗎?不會影響到你……你的生活嗎?”


    艾琳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看向瑪麗,那雙含著水光一般的眼神一如瑪麗記憶中的讓人心安。隻是這樣平靜的目光也讓瑪麗知道,艾琳明白她是在試探,在等她說出具體真相。


    “嫌疑犯是我的愛人,”於是艾琳坦蕩蕩開口,“但絕對不是他幹的。”


    她拉住瑪麗的手,總算是流露出幾分真切的擔憂,卻也不掩飾自身的堅定:“這件事情很複雜,我先簡略給你說明:在巴黎歌劇院,我的愛人確實被稱之為‘幽靈’,他也的確幹過報紙上說的恐嚇經理的事情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瑪麗,埃裏克不會殺人,我從倫敦帶迴來的藥物很有效,近日以來他平靜了很多。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和他一直在一起,必要時我可以做人證。”


    那就好。


    聽到他們在一起,瑪麗徹底放下心來。


    這樣就足以證明艾琳的魅影不是兇手了。她點了點頭,免不了有些好奇:“所以,他叫埃裏克?為什麽別人會叫他幽靈?”


    “這……一言難盡。”


    艾琳猶豫了一下,覺得瑪麗第一天抵達,著實不是訴說自己愛情故事的時候。她隻是歎了口氣:“你來了就好,埃裏克可以說是隱居在巴黎歌劇院裏,這件事情一旦鬧大,對公眾,對劇院,對他的病情都沒有好處。我相信你,瑪麗,或許你能在記者們挖掘什麽神秘事件之前找到真兇。”


    “有歇洛克在呀,”瑪麗理所當然地說,“既然他答應了你調查這件事,我想不用擔心。”


    “福爾摩斯?”


    艾琳微微蹙眉:“他沒在巴黎,又怎麽會調查此事?”


    瑪麗:“……安妮可是對我說,這件事情驚動了一位外國來的大偵探。”


    艾琳一愣,隨即明白過來。


    “不是福爾摩斯先生,”她勾了勾嘴角,“那位大偵探明日約我去劇院做個例行問話,你若是好奇,不如和我一起去。”


    不是福爾摩斯?


    還有誰能在這個時代,稱得上一位外國大偵探的?


    瑪麗一頭霧水,直到第二天,剛來到巴黎不過二十四小時,她就跟隨艾琳·艾德勒女士來到巴黎歌劇院,直接參與進了一起神秘的謀殺案。


    也正因如此,瑪麗得到了答案。


    那位大偵探借用了劇院經理的辦公室。瑪麗跟著艾琳走進門時,看到椅子上男人的裝扮,立刻知道這是誰了。


    他看上去年紀不太大——和福爾摩斯先生相仿。身材矮小、卻神采奕奕,上唇的八字胡修理得整整齊齊,身上的條紋西裝和腳下的皮鞋可謂是精致到一絲不苟的程度。這位男士看到兩位女士走進來,停頓兩秒,而後開口:“bonjour,mesdemoiselles(日安,女士們)!我想左邊的那位是克裏斯汀小姐,右邊的這位應該是克裏斯汀小姐的女伴吧。”


    諸多特征,讓瑪麗立刻意識到了這位是誰。


    外國大偵探,除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外,還有一位比利時人。阿加莎·克裏斯蒂女士筆下幾乎和福爾摩斯先生一樣著名的角色,同樣二十多歲的赫爾克裏·波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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