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楊本可以用更惡毒的語言將這些年所有的痛苦都悉數奉還,可在看到吳招娣那眼神時,卻止住了。並不是良心發泄,而是忽然意識到,吳招娣是他在這世上的最後的至親,無論她做過什麽都無法抵消這個事實,雖不想承認,可她駐紮在他的血肉,駐紮在他的思想,是他如何都擺脫不了的一部分。他若不能處理好與她的關係,便不能好好與自己相處。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就是因為他一心想剔除自認為不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可如今,他清醒了,他想放自己一條生路,試著接受自己的全部,背負著所有好的、壞的,一同走下去。


    迴到租屋內的易楊,已然平靜了許多,因著自卑,他總不斷後悔曾經做過的決定,可在麵臨新的抉擇時又搖擺不定。但此刻,他的內心是毫無波瀾的,他很慶幸自己能夠與吳招娣做個了斷,說了多年來想說的話,點到即止,並不為過。


    吃了藥,又網上買了個藥盒,打開最近淘來的二手收音機,易楊開始了洗漱。現在已經鮮少有人用收音機了,這款和從前易成剛反複修的一模一樣的收音機,連滋滋的電流聲都顯得親切,偶爾閉著眼聽聽,迷迷糊糊間仿佛又迴到了小時候,不過是放學迴來不小心在沙發上打了個盹兒,不一會兒,易成剛就會來捏他鼻子喊他起來吃飯。


    亦如發病時他看到的幻象。


    從前易楊總選擇逃避,寧願搬出去住也不想看到與過去有關的東西,怕觸景生情。如今想來,他或許正需要這些個隨時隨地心酸一場、痛哭一場的契機,而不是累積到自己都無法自查的地步,一觸即潰。


    電台裏,主持人正說著冬至要早些迴家。溫暖的水流帶走了一天的疲憊,卻也在霧氣騰騰間,忽然點醒了易楊一件事。


    這些天他被這接二連三的意外衝得頭昏腦漲、疲於應付,也便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實在是太過巧合。先是謝煜和方爍,再是餘潛,隨後是吳招娣。這些曾傷害過他的人,仿佛按著事先寫好的劇本,一個個來他的生命裏謝幕。他們的結局都有著對應的諷刺,在乎感情的落得同歸於盡、在乎自己的落得病入膏肓,在乎錢財的落得一無所有。當初他們傷害易楊得到了什麽,如今就都變本加厲地歸還了什麽。


    想到這裏,易楊不覺背後一陣陰冷,希望這一切隻是他多慮了。


    “我不會再出現在他麵前。我也不會再讓任何傷害過他的人,出現在他的麵前。”


    謝錦天恪守著他的承諾,尤其是後半句。


    他用了近三個月的時間去策劃這一切,先是從他最痛恨的謝煜開始。


    方爍並不愚蠢,要讓他上鉤很難,但好在他對謝煜的執著遠在謝錦天的預料之上。或許兩個人糾纏得久了,便說不清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不甘。方爍顯然是將與謝錦天多年來的纏夾不清當成了一場角逐,非要分個高下才肯罷休,非要贏得徹底才算不辜負自己,因而謝錦天提出的能禁錮謝煜一生的一勞永逸的法子便顯得格外誘人。


    要接近謝煜並不困難,無非是擺出苦大仇深的架勢大肆指責一番,做出一副渴望家庭溫暖的別扭模樣。彼時,鄭蕎已與謝煜複婚,對父子倆的和解求之不得,自然是推波助瀾、鼎力相助。於是,謝錦天便順著台階下,和和美美地一家三口吃上頓飯,冰釋前嫌。


    謝煜或許是真的老了,太過渴望親情的溫暖,也便沒懷疑謝錦天浮誇的演技,就這麽在書房裏,被一次又一次地催眠。謝錦天將那些容易被排斥的念頭,一步步遞進式地植入謝煜的潛意識,讓他在潛移默化中漸漸改變對方爍的看法,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因為愛他愛得癡狂。


    愛——多麽情有可原。


    方爍再次出現時,謝煜已對他有了些舊情複燃的趨勢。方爍不提從前,隻像個朋友般問起謝煜的近況,卻在不經意間忘了掩藏對他的餘情未了。這在純屬為了補償而與鄭蕎破鏡重圓的謝煜心中,悄悄放了把火,燒得他在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裏,淡忘了方爍所有的不擇手段,隻記得兩人在異國他鄉相互扶持時的不易。


    日子越是過得冷清,心中的火苗越竄得高,直燒紅了雙眼,燒熱了頭腦,一發不可收拾地又一頭栽了進去。直到“意外”地發現,方爍與謝錦天的私會。


    “你可悠著點,別被我爸發現。”


    “現在我讓他朝東他絕不朝西,哪會起疑?這遠比報複要來得有趣。”


    兩人碰杯的動靜,在間隔兩桌遙遙望著的謝煜心中激起了千層浪,他不知道是怎麽迴到家的,隻覺得誰在他腦中撞鍾,綿延不絕地敲打著他,令他不得安寧。


    等晚上如約而至地到了方爍家裏時,方爍已備了一桌的菜,正解圍裙。


    “快洗手,趁熱吃!”


    然而謝煜的目光卻隻落在方爍背後的砧板上,那上麵擱著未洗的刀。


    等謝煜迴過神來時,他已坐在了自己車裏,車停在路邊,雙手沾滿了血。


    腦中浮現出方爍躺在血泊中渾身抽搐的樣子,就像條被剖開肚子卻猶在掙紮的死不瞑目的魚。可謝煜不記得究竟往方爍身上捅了多少刀,當時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鬼迷了心竅般,反反複複地撞著喪鍾,深信唯有方爍死了才能解脫,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謝煜怔怔盯著自己染血的雙手,簡直無法相信他做了什麽。他向來不是個行事衝動的人,可痛下殺手的時候他卻堅信方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是玩弄他於鼓掌之中的罪魁禍首!以至於連辯白的機會都不給,一刀刀斷了他的生路,也斷了自己的後路。


    謝煜痛不欲生地將頭抵在方向盤上,不知該何去何從。腦中那惱人的鍾聲終於消停,可這詭異的安靜卻又像恐怖片裏鬼魂出沒前的壓抑伏筆。方爍那一雙怒睜的眼,死死盯著他,從草叢裏,從車窗外,從路燈上,從座椅下……


    謝煜嚇得驚叫一聲連滾帶爬地下了車,漫無目的地晃了一晚,隨後在破曉時,被巡邏民警逮了個正著。他說不清身上血跡的來源,精神恍惚,口中念念有詞,依稀是個“魚”字。


    那一雙無處不在的魚眼,轉瞬間成了隔音玻璃上的孔洞,空洞對麵坐著個與他有著相似輪廓的男子。


    “謝煜,把你已有的給出來這不叫補償,叫施舍。我要你給的,是你給不起的,這才叫公平。”


    謝煜隻麻木地聽著,並未追問什麽,他的雙眼黯淡,像燃盡了清明後餘下的灰燼。他終於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樣了。


    “方爍的命是保住了,但傷了胸椎,下身癱瘓,後半輩子也隻能在輪椅上度過了。”


    謝錦天等了半晌,依舊沒有迴應,他打量著玻璃對麵麵如死灰的男人,隻覺得那牢裏坐著的不隻是謝煜,還有他自己。


    他終於替易楊報仇雪恨,讓罪有應得的人淪落成了這形同枯槁的模樣。


    要給謝煜植入一個危險的念頭並不容易,他的戒心很高,很可能因為一句不恰當的引導就觸動了意識的警戒。謝錦天花了漫長的時間、耐著性子埋下引線,他無法暗示謝煜傷害方爍,但他不斷煽風點火,讓謝煜對方爍的迷戀節節升溫,這份感情漸漸關聯到了自尊,逐漸被抬高到與生命齊平的地步。在催眠的作用下,謝煜堅信他為方爍付出了許多,也犧牲了許多,且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於是,背叛和戲弄便仿佛一點星火,以燎原之勢吞噬了理智,造就了這兩敗俱傷。


    易楊他們經營的店鋪開業那天,謝錦天讓人悄悄送了花籃,花籃裏那張怎麽都不像出自他手筆的畫著“警長”的卡片幾乎耗費了他一整晚的時間。然而他真正的賀禮,卻是謝煜與方爍的玉石俱焚。


    然而易楊看起來並不像他所預期的那樣,生出大仇已報的快慰。他一路尾隨著獨自迴家的易楊,看到他那垂頭喪氣、悵然若失的模樣,不覺有些心酸,也有些氣餒。然而轉念一想,易楊或許隻是一時間還未能消化大仇已報的事實,他不該就此停下,而應該給予接二連三的“驚喜”。


    謝錦天的第二個目標,便是曾經也催眠過他的餘潛。


    餘潛向來理智,本身也擅長精神分析,要找到交集對他下手十分困難,但他的妻子卻是個不錯的突破口。她原是農民出生,因著當時崇尚工農的時代背景才被書香門第的餘家相中,餘潛也是順從父母之命才成了婚,婚後才發現與這位妻子根本毫無共同話題。夫妻間便因此相敬如賓,連子嗣都不曾有。等這位妻子從國企退休,便整日出去打麻將,排遣寂寞。謝錦天便找人借著麻將桌接近她,帶她玩些賭錢的局子,她贏了些蠅頭小利便越打越大,從幾百到幾千,最後到了幾萬,哪知道那天連輸了幾局,急於翻盤的她,匆匆取了存款,卻又輸得血本無歸,還倒欠了幾十萬,被人上門潑油漆、灌膠水,餘潛知道後怒其不爭,可報警也沒有用,終是被那幾個小混混天天騷擾得沒了法子,四處借錢還了錢。


    哪知屋漏偏逢連夜雨,餘潛在最近一次體檢查出了癌症,已經擴散,醫生說化療已經沒有意義了,不如把餘下的日子過好。


    可要怎麽過好?


    餘潛幾次救下因為愧疚而企圖自殺的妻子後,隻覺得心力交瘁,一夜間仿佛老了十幾歲。


    他開始迴顧一生,開始交代後事,隨後他想起了易楊,這個他虧欠最多的孩子。


    那天,謝錦天看著易楊目送餘潛離開時的眼神,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當真能令易楊解開心結。如果說這些人罪有應得,為什麽易楊卻依舊悶悶不樂?


    誰能把從前的易楊還給他?


    那個不善言辭卻溫柔澄清的鄰家男孩,已經被他和那些罪大惡極之人合謀溺死在了晦暗的過去裏。他要如何將他眼中的黯然連根拔起,如何將他心中的荒蕪灌溉成能滋長溫情的沃土?


    沒有人能告訴他,他唯有用他的方式來填補悔恨的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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