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錦天從未見過這樣的易楊。


    在他的印象裏,易楊就像一片無根的落葉,風將他吹到哪裏他便飄零到哪裏。他的誕生悄無聲息,離去亦悄無聲息。因此,總透著股出塵的淡泊,仿佛來人世間走一遭,並非他所願。


    可此刻那張臉麵卻仿佛長著無數張嘴,憤怒的、怨恨的、淒厲的,謾罵著、詛咒著、嘶吼著……他的肢體反抗著,可心卻仿佛在無助地求救。


    周圍人越圍越多,隻能依稀看見蕭牧、程衍、還有個架著眼鏡兩鬢花白的男子正試圖抱住他、抓住他,卻都是徒勞,最終,邊上的兩位民警一同將因為失控而變得力大無比的易楊壓倒在地反剪了雙手。然而,動彈不得的易楊依舊掙紮著,那哀哀欲絕的聲嘶力竭漸漸脫離了人聲的範疇,怒睜的一雙眼越過無數雙腳從交錯的縫隙望向謝錦天。


    或許他根本沒看見謝錦天,可謝錦天卻覺著那叫喊緊隨著那眼神而來,放大到震耳欲聾的地步。那或許是這些年來壓抑在潛意識深處的所有積攢的悲涼與痛苦,它們濆旋傾側,趁著理智決堤之際洶湧而出。它們淹沒了雙眼,便成了癡妄,倒灌進心田,變成了瘋癲。自此,走火入魔,迴天乏術。


    自那個夏夜房間裏發芽的恐懼,開枝散葉地鑽過時間的縫隙在謝錦天的腳下探出芽來,一頭紮進他的身子,束縛了他的意識。謝錦天就這般眼睜睜看著易楊被架進了精神衛生中心的大門,直到華燈初上,指指點點的人群漸漸散去。


    十字路口,車水馬龍的軌跡,如同梭線般編織著這座城市燈紅酒綠的一隅。這樣令人唏噓卻又不盡相同的故事,不知今晚又上演了幾出,謝錦天就仿佛個遲到的演員,不知該貿然入戲,還是全身而退。他的理智和情感站成了對立的兩端,理智在冷靜地分析著前因後果、利弊衝突,而情感卻並不理會,隻迴望著記憶裏,那場他缺席的苦痛的開場。


    此刻的易楊,就像當時的謝煜,同樣令他覺得陌生而恐懼。如果當時,他能一鼓作氣地衝進房間替他解圍,也許就沒有以後的這些纏夾不清、互相滲透的創傷。他的自私,保護了他這些年,令他免於被問責,可無所作為有時卻比將錯就錯更難辭其咎。如今他又站在了十字路口,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無法保證是萬全之策,可有一點他很清楚,如果他繼續放任內心那個懦弱的孩子的逃避,那麽也許他就要徹底地失去易楊了。


    一旦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反倒不那麽懼怕不得善終的結局。漸漸冷靜下來的謝錦天撥了蕭牧的電話,然而忙音響了許久後便傳來了用戶正忙的提示,顯然是被掛斷了。謝錦天於是去給保安遞煙,問剛才的幾人往哪兒去了,保安給他指了個方向。


    正往門診那兒趕,手機卻忽地想起,竟然是蕭牧迴撥了過來。


    謝錦天匆忙接起來,彼端傳來的卻是另一人的聲音。


    “謝醫生……”


    是程衍。


    “不好意思,我手機沒電了借蕭牧的用一下,想問你知不知道易楊媽媽的電話?”


    謝錦天立刻便猜到是他們要辦什麽手續,必須家屬簽字。


    “有,你等一下。”腳下不停的謝錦天報完易楊家的固定電話,順勢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程衍猶豫了一下,還是撒了個謊,“沒什麽,易楊讓給他媽捎點東西,我剛迴來,想直接送去。”


    謝錦天聽他這麽說,心裏略有些被堤防的悲涼,可轉念一想自己對易楊的所作所為,也是罪有應得。


    “蕭牧在你邊上嗎?”


    程衍沒想到謝錦天會這麽問,隱隱察覺到了什麽,如實相告道:“不在。”


    “我知道這樣說有些唐突。”謝錦天已經站在了門診大樓前,“但我想求你一件事。”


    易楊覺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實,卻又仿佛是最真實的。眼前像蒙了層紗,沒有人替他揭開,他便就此沉浸在朦朧的鏡花水月中。


    腳下是綿軟的,身子是輕盈的,有誰進來,喂他吃什麽,他拿在手裏一看,分明是小時候吃的那種打蟲的寶塔糖,於是他的身子縮小到記憶中那矮小的模樣,哄他吃藥的易成剛微笑著,扭頭繼續給他打那個大書櫥。書櫥上立著幾本書,隨著那乒乒乓乓的動靜被震落下來,攤開在他的腳邊。


    一陣風吹來翻動了書頁,那書頁裏夾著的照片便如同蝴蝶般圍著他翩翩起舞。小小的易楊疑惑地四顧,這個照片上的男人是誰?


    他在車站等車,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在咖啡廳裏消磨時間,在車裏打電話,穿著白大褂從噴泉前路過,給學生們講課……


    他的臉分明觸手可及,卻又遙遠得好似生死永隔。


    易楊心中一陣煩躁,不再理會那些照片,轉而推門出去了。然而那個照片裏的男人就站在門外的陰影中,他似乎等了許久,雙眼潮濕,發絲也滴著水珠。他顫抖著伸出手,撫摸易楊的臉,指尖觸到肌膚的刹那,他的眼眶便紅了,像將要下雨的布滿紅雲的天。


    易楊心中驀地一痛,正要辨認那陌生的情感從何而來,卻見那男人背後忽然又探出另一張如出一轍的臉麵。那張臉獰笑著,如青麵獠牙的鬼,那咧到耳根的嘴裏吐出猩紅的長舌,瞬間便纏住易楊的頸項,將他拽向自己。


    易楊的唿吸急促起來,那窒息的恐懼令他拚命掙紮,退開時他踢倒了椅子,撞翻了花瓶,險些因為失去重心而倒下,幸而此時,一雙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


    “怎麽了,嚇成這樣?”


    驚魂未定的易楊仰頭就看到易成剛布滿青色胡渣的下巴。


    “剛才有個……”說到一半,才發現之前那個身後附著惡鬼的男人已不見了蹤影,地上隻餘一條鮮紅的領帶。


    窗外,隱隱有個聲音驚恐萬分地叫嚷:“滾!別碰我!混蛋!你為什麽還不死?”


    “有個什麽?”易成剛順著易楊的視線看去,溫暖的大手撫摸著易楊的頭頂。


    耳畔的聲音就此消散在這令人陶醉的溫情中。


    “沒什麽。”易楊轉過身,環住易成剛結實的腰,卻又沒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因而仰起小臉一本正經道,“爸爸,我會好好讀書的,你不要丟下我,不要留我一個人。”


    “說什麽傻話?”易成剛拍了拍易楊的背,“快去盛飯,我洗個手就來。”


    易楊微微一笑,心滿意足地鬆開了手。


    謝錦天怔怔瞧著跟前不停叫嚷著要他滾的易楊,隻覺得心被浸在了冰水裏,又撈出來扔進了火力烤。


    他不記得是怎麽被醫護人推搡出去的,隻知道走廊裏的白熾燈亮得晃眼。有人端著放了針筒的盤子進去又出來,隨後房間裏終於恢複了先前的死寂。


    “別刺激病人……他需要休息……家屬也不行……”依稀有個穿白大褂的人語速飛快地說著什麽。


    許久以後,謝錦天才被接連的幾聲“謝先生”喚醒,這才發現跟前站著的是程衍。他花了些時間消化方才發生的一切,那個忽然從靜止狀態切換到歇斯底裏、麵目猙獰的人,真的是他苦苦尋找了這些天的易楊?那神經質的表情和機械重複的謾罵,就像一台因為卡帶而運轉不良的錄音機。他的憤怒與恨意或許不是針對他的,可卻依舊將他鞭笞得體無完膚。


    “對不起……”曾經那麽不可一世的謝錦天怎麽也不會想到,如今這三個字竟出口得如此順理成章。可除了這句,他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話語能令他稍稍減輕他的罪孽。


    “我不該讓你見他的。”程衍心有餘悸地後悔道,他全然沒想到易楊反應會那麽激烈。


    之前程衍在電話裏聽到謝錦天的坦白時,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謝錦天會去查易楊的行蹤,隨後耐著性子守株待兔,也沒想到謝錦天會因為察覺了蛛絲馬跡而跟蹤蕭牧,恰巧撞見今天這一幕。鑒於之前謝錦天的所作所為,程衍著實不想讓他再見到此刻情況糟糕的易楊,可對於他正色厲聲的痛斥,謝錦天不但照單全收,還道,隻要能見易楊一麵,他寧可以後再不打擾他。程衍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答應趁著蕭牧陪吳招娣去辦入院手續的空檔,讓謝錦天看易楊一眼。並不知道故事的全部的程衍,甚至天真地期望著,見到心心念念之人的易楊能夠因著一個“情”字被喚醒神智。


    可怎料謝錦天剛出現在易楊跟前,本已經安靜下來的易楊立刻變得狂躁起來,他先是見了鬼似地後退,分明房間裏空無一物,他卻接連絆了幾下,險些摔倒在地,幸而,他扶著牆站穩了,卻又開始叫嚷著要謝錦天滾開,質問他為什麽不死。


    讓情況陷入這般膠著的窘境,程衍難辭其咎。可當看到同樣受了刺激的謝錦天,在近乎絕望的悲涼中反反複複問著“怎麽會這樣”,不免心下一軟,歎了口氣道:“我們本來打算錦天去杭州,誰知道走前他那個大學教授說想見他一麵,我們想著那教授家離高鐵近,便提著行李去了,哪知道那教授不過是個幌子,真正要見易楊的……”


    “是誰?”謝錦天猛地拽住程衍的肩膀,雙目赤紅。


    “是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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