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骨子裏的陰暗截然不同,謝錦天笑起來總給人一種風光月霽的感覺。


    然而此刻,渾身濕透的他站在公交站台上,背對著小巷,朝易楊露出那種笑容時,卻仿佛天塌地陷的末世。


    那笑容不過是怒火中燒時臉上覆著的一層薄如蟬翼的掩飾,像死者的妝容,維係理智的最後的一點體麵。而那被握在謝錦天手中的夏雪的手機,仿佛隔空在易楊臉上烙下一個恥辱的印記。


    易楊的心狠狠瑟縮了一下,可身子卻像被釘住了般動彈不得。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謝錦天一步步走到他跟前,附耳輕語道:“我真小看你了。”


    那話語好似情人間的呢喃,卻讓易楊色若死灰。抬眼,穿過那張因為湊得太近而七零八落的五官,仿佛又看到了那條深邃的小巷。它就靜靜地蟄伏在那兒,將時間的維度拉扯成一根緊繃的弦,架著蓄勢待發的箭,逼迫易楊繳械投降。


    易楊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帶到日料店的包間裏的,他沒有被催眠,但他寧可什麽都不記得。恍惚間,他就坐在那兒,看謝錦天微笑著點完了餐。


    菜一道道地上來,謝錦天卻隻饒有興致地飲著清酒,透過那釉下透著彩繪的瓷瓶看對麵的易楊,仿佛他才是那道主菜。而易楊的目光,始終落在夏雪的手機上,那紅得仿佛從夏雪身上剝下的鮮血淋漓的殘骸,就這樣擱在桌子一角,如海怪露出水麵的一隻鰭,勾引著冰山之下最深邃的恐懼。


    “我不後悔,做過的每一件事。”謝錦天忽然開口,一字一頓道,“我很榮幸,能被你那樣喜歡。”


    那一字一句,準確無誤地刺入易楊早就麻木的心髒,狠狠扭轉著,直到那熟悉的疼痛死灰複燃,天翻地覆。


    “當然,我並不是來找你算賬的,畢竟是我有錯在先,更何況我們‘情同手足’。”謝錦天一臉誠懇道,“我隻是想拿迴屬於我的東西。”


    謝錦天猶記得初一那日離開後,他在空曠的路麵狂飆來釋放內心的焦躁。易楊是那樣的不知好歹,而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夏雪竟還懷疑他、跟蹤他,生生將他演繹成了一個跳梁小醜。


    他謝錦天何曾受過這種侮辱?


    他並不後悔當時對夏雪的殘忍,他確實在衝動之下決定就此結束這段感情。可當他將車停在浦東大道邊上,搖下車窗眺望陰霾之下茫茫一片的江景時,那略帶腥味的風拍在他臉上,令他瞬間清醒了不少。


    反彈的情緒浮出水麵,像勢不可擋的颶風,席卷了整顆被恨意泡得浮腫、醜陋的心——他憑什麽就此放棄?憑什麽就此認輸?那唾手可得的一切,都是他如履薄冰、步步為營爭取得來的。這臨門一腳的釜底抽薪,全然是因著夏雪的任意妄為,她將他拉扯到受人詬病的鬧劇裏,變成茶餘飯後的談資,這要他如何忍得?如何能罷休?


    而對夏雪最好的報複,就是用婚姻的枷鎖將她束之高閣,讓她心甘情願地被磨礪成賢妻良母的角色,終其一生都坐落在花好月圓的拚圖一隅,卻永遠都觸碰不到他的真心。要實現這樣的報複,自然不能再像從前那般用道歉來挽迴。他對夏雪的那點感情,早在這個冬日被踩滅在了她追蹤他的步伐之下,而他脆弱到無限膨脹的自尊,也不允許他再低聲下氣。


    於是,在那個元宵節的傍晚,當夏雪邊想著心事邊往家走時,卻意外的發現被他拉入黑名單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了她穿行的弄堂裏。


    這裏的居民大都因著拆遷而搬離了,隻剩下幾家釘子戶,演繹著小巷下世的光景。


    謝錦天從前送她迴家時,總勸她不要貪圖路近而枉顧安全,可如今,攔住她去路的,卻正是謝錦天本身。


    落日映在謝錦天身後,將他渲染成了一道麵目模糊的剪影,他就這樣紮根在夏雪的驟然湧現的恐懼中,漸漸生長成絆住她雙腳、扼住她喉頭的荊棘。她逃不了,也喊不出,隻能眼看著他步步逼近,拽住她胳膊點在她的頸後,一如他千萬次在人前表演的那樣,一氣嗬成。


    高跟鞋落了一隻,她已在他的懷裏,然而曾與她共舞的王子再不會替她撿那隻水晶鞋,四處搜尋她的芳心。


    謝錦天看著癱軟在懷中的夏雪,忽然就理解了那些虐待動物的人。那種可以司儀淩虐弱小的誘惑,是內心蓄著陰暗的人所難以抵禦的。


    他將她抱到車裏,隱在角落,開始了他的“拷問”。


    偷天換日,手到擒來。夏雪沒能抵抗多久,便繳械投降,和盤托出了。隻是謝錦天沒料到的是,易楊的角色並不如他以為的那樣單純。


    “他說他隻是想拿迴屬於他的東西。”被催眠的夏雪如實相告,“他和樊逸舟合作,封存了謝錦天關於催眠他的記憶。”


    聽到這些的謝錦天,簡直是瞠目結舌。易楊在他心中,始終是那種需要保護的食草動物的形象。即便是得知了他的取向,他也始終是站在強者憐憫弱者的角度來看待這一切的,但原來,自作聰明反被算計的竟然是他?也難怪最近總覺得精神不濟、心中惶惶,原是記憶被竊取了幾段。而那個小偷喜歡他?他竟是喜歡他?


    一種古怪的情緒翻湧上來,厭惡中夾雜著上位者的蔑視。


    易楊終究是因為他才在過去低眉下首,也終究是因為他才在如今急兔反噬。


    是他輾轉著他的思念、主宰著他的愛恨,顛倒著他的神魂——和那個名為樊逸舟的男人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他盡心盡力地侍奉,不過是為了乞求分毫早便屬於他謝錦天的囊中之物。而近日來易楊一反常態的疏離也不過是因愛生恨的恐懼。


    他終究是愛他的。


    卑微的、淒涼的、無望的。


    這般想著,那被折辱的憤恨便消解了大半,他的一半在饒有興致地聽夏雪轉述易楊的原話,而另一半則開始思量如何為他們的故事編寫之後的引人入勝的劇本。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取迴他的記憶,就像當初易楊所做的那樣。故而他坐在了這裏,坐在易楊的對麵,好整以暇地將他的窘迫盡收眼底。


    “你對學姐做了什麽?”


    這句問話自然在謝錦天的的預料之中,他拿起桌上手機撥通了一個固定電話。片刻後,外放的手機裏傳來了夏雪的聲音:“錦天?怎麽了?”


    “沒什麽。”謝錦天對著易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你手機修好了,我打個電話試試。”


    “啊!那麽快?”夏雪語氣中滿是驚喜,“還是你有辦法!”


    “小意思。在做什麽?”


    “寫請柬呢!”夏雪聲音裏透著些許羞澀,“後天陪我去大伯家送一下吧?”


    “當然,這次煙酒都麻煩他了。”


    “是啊!你幹嘛呢?”


    “在數日子。”謝錦天的薄唇貼著手機低語道,“還有五十六天三小時六分二十四秒,你就要成為我的妻子了。”


    彼端的夏雪顯然被這肉麻話弄得麵紅耳赤,半晌方甜蜜地歎了口氣:“你啊……”


    電話掛斷在綿綿的情意中,易楊卻早已麵無血色。


    “她現在很好,不是嗎?”謝錦天摩挲著手機外殼,笑意更甚,“但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那也許——她會在婚禮現場想起些本該遺忘的不快?”


    話音方落,就聽著盆盞打翻的動靜,易楊的拳頭已飛了過來。


    謝錦天早有準備,雖然他平日裏疏於練習,但多年來的本能還在,條件反射地避開了,隨後一躍而起繞到易楊身後。


    易楊迴身,退一步拉開些距離,直接一腳踹在謝錦天膝蓋。謝錦天沒料到易楊速度這樣快,悶哼一聲半跪在地上。


    易楊一把拽住謝錦天的衣襟就要揍他的門麵,卻不料方才還疼得呲牙的謝錦天在他靠近的一瞬猛的一掰他的手腕,利用他疼痛的間隙將他壓倒在地上,四肢鎖住,令他動彈不得。


    “忘了告訴你,這些年我雖不練空手道,但卻學了馬伽術。”謝錦天壓製住易楊的掙紮,貼耳低聲道。


    這時候聽到動靜的一名服務員和一名經理闖了進來,禮貌委婉地表達了請兩人有事去外麵解決,不要在店裏惹事的意思。


    謝錦天這才鬆開已經冷靜下來的易楊,起身整了整衣服,拿上外套道:“換個地方說吧?”


    “不必了。”易楊坐起來,忍著手肘的疼痛道,“我答應你。”


    謝錦天挑眉,他倒是希望易楊能再反抗一下,掙紮一下。方才那仿佛被激怒到要將他碎屍萬段的易楊,是他從未見過的。


    有趣,著實有趣。


    人心就是這般叵測,才有窺探的意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度催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celiacici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celiacici並收藏深度催眠最新章節